幸存者的不幸(第6/7页)

用自己的血唤醒民众的人是英雄;试图用别人的血唤醒民众的人是伪君子;使无辜者付出血的代价的幸存者是不幸的人—我们承受着被侵害与侵害的双重不幸。这不是一个造就英雄的时代,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来说,也许真正的英雄并不是敢于抛头颅洒热血的勇士,而是能够忏悔和敢于承担责任的罪人。

有时候我想,这也许不只是中国人的命运,人与人像链条一样连接着,上帝总是借他人之手将幸运或者厄运传播,我们每个人都无可逃避地既是施者又是受者,每个人的心灵都既是天堂又是地狱,如同耶稣基督,承受人间所有荣辱,再把所有荣辱投向人间。

也许这正是人类真正的悲哀所在,但是人并不因此就没了悔没了愧没了悲悯。尽管看透了这一切最终不过是无用的精神游戏,我们还是不厌其烦地花样翻新地重复着同一个游戏,并且把这看成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后的证明。但愿这正是人类真正的希望所在。只有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尊严和骄傲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我才有勇气赴这二十年前的约会。

7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们相互很少联系。当年的通信从公安局的卷宗回到了我的书柜,只有在每次搬家的时候才翻拣一遍。写信在如今似乎已成为奢侈,通讯方式从电话、传真过渡到E-mail。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职业,每个人都面对着不同的生存境遇。况且,当天真的热情消退之后,似乎恍然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

人生哪有不散的筵席?我因此而原谅自己的粗疏,并在这种不断的原谅下变得麻木不仁。

但是,就在这个夏季,当列车载着我驶向陌生的城市,驶向久违了的朋友,驶向我内心深藏的黑暗,我才发现,有些情感是可以随时间的推移而淡出的,而有些情感将纠缠终生。对于那些擦肩而过的人,浮光掠影的事,尚且能唤起些许温情,面对曾经与你患难与共的朋友,一个再冷酷的人也不可能真正麻木。

火车到站已是夜晚。我在昏暗的灯光下找到来接站的郭海和朱长胜。我没想到,太原市有像长安街似的笔直而宽阔的马路,只是因为前两天的洪水,路边到处可见堆积的泥沙折断的树枝。长胜一路上给我讲述想穿过马路急于回家的市民被洪水淹死的惨状,讲述洪水如何从城外废弃的小煤窑涌进市中心又因为排水堵塞而造成灾害,讲述省里如何说服中央新闻单位记者站不做灾情报道……看得出来,他仍然活跃并且入世,难怪在八十年代,便把全国第一个“刊授大学”办得有声有色。而郭海则像当年一样沉默着微笑着,我知道他只有在特定的氛围里才能够很好发挥,每讲一句话都认真得让你不忍心错过。

孩子们的成长提示着岁月的无情,长胜的儿子到了几乎我当年认识他的父亲时的年龄。但是他们依然叫我“小妹”。郭海的儿子好奇地审视着我:“原来你就是那个小妹呀!”我不知道,他的父亲和叔叔们,以怎样的方式使一个孩子熟悉了一个未曾谋面的阿姨;我不知道,他是否了解他的出生、现在这个不完整的家庭,以及两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与眼前这位“小妹阿姨”有着怎样的联系;我更不知道,等他长大成熟起来,是否还能像现在一样,给我一个友好而开朗的笑。

普光在机器隆隆的车间里接我的电话,他很遗憾不能很快赶过来见我,因为下班后他要赶到医院,老父亲成为植物人已经多年,他和哥哥轮流着隔天要到医院去守夜。他固执地不肯花钱请外人来护理,打定了主意要对曾经为了他的问题而从局长位置上下来的父亲尽全孝。因为同样的理由,二十年来,他坚持不离开原来的工厂,只是接替了车间老主任的位置,尽管那是一个常常发不出工资的国营大企业,他说能够同甘共苦、同舟共济的人际关系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不可能再有二十年前的阵容。晓峰辞职到深圳当高级白领已经多年,偶尔打来长途聊聊,知道他在商海沉浮的艰难与孤独。回太原虽然是飞机来飞机去,却少有闲暇与老朋友相聚。当年,他是这伙人中哲学、马列的书读得最多、理论功底最深的,用现在的话来说,也是最能侃的。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能在深圳那样一个精英荟萃之地,成为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角色。这么多年来,没有见过面的只有建新,只知道他去海南挂职当过县长,后来又成为老板,有宽敞的房子住,有“蓝鸟”轿车开。记忆中的建新穿着浅灰色的海军军装,我当然没有理由独独要求哪怕仅仅希望如今西装革履的建新仍然是单纯的浪漫的,我非常非常想见到他的理由,不过是想知道他是不是仍然喜欢文学,但愿建新不会认为这是一个可笑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