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8页)

我深吸了几口气,风吹干净了所有的腐臭味道,天桥上几个小贩佝偻着身体,守候他们绝望而固执的小生意,巨大的车流带着永恒的呼啸和噪声,在脚下奔涌,这绝对是无法驻足的地方,即使在天桥之上,当你被前方数千盏刺目的大灯烫伤额头的时候,也更容易忘记在反方向的危险,有更多的灯柱在汇聚,它们巨大的能量轻易透过你的身体,让你丧失所有的存在感。

我走入一栋巨大的有六个单元门的楼房,它那丑陋的身躯蛮不讲理地从一堆只有六层的楼房中拱了出来,矗立在此的目的,只像是为了做一个巨大的容器,它仅仅是为了收纳而存在,如果能从空中俯瞰,那一定是数千个卑微而固执的生命所构筑的存在,它是黯淡又坚固的蚁巢,我坐上咣咣作响的电梯,我在十四层下了电梯后,陷入了一片黑暗,唯一的光亮变成了电梯门的指示灯,我呼救似的死命地跺脚,还是没有唤来照明,那一点红色的按钮在哪里?我努力在黑暗中辨识着,寻找照明的按钮,但什么也没有,我肯定,除非我能等到有人打开房门。于是我大喊了一声:“喂——”走廊突然就亮了,那个失灵的声控装置又活过来了,一个结满了蛛网的白炽灯泡,勉强让人看得清门牌号码。

我一边给常青青打电话,一边拿出钥匙打开房门,飞快地走到每个房间,打开了门窗,让里面完全死去而腐烂的空气马上消失。风毫无阻挡地从阳台穿行到走廊。我慢慢看清了这里,其实并没有肮脏,她把每个家具都用旧床单或者报纸覆盖好了,一切井然有序,能看出至少半年这里没有任何生命活动过,蟑螂,还有那种能在微小角落里筑网的金色圆蛛都没有生存下来,风吹起了淡淡的杀虫菊味道。按照常青青的吩咐,我掀开报纸和床单,到阳台上去抖落灰尘,然后检查是否有腐烂之物或者是漏水什么的,等确认一切都安然无恙之后,她要我打开了大衣柜右侧的那扇门。一摞又一摞厚实的织物堆在里面,有的已经很旧了,柔软得已经没有了分量,有的明显是新的,用塑料纸包裹着。我摸到一个用塑料纸包着的东西,里面是一块硬硬的橡胶制品,那是她想给我的礼物。

一个硕长的猎豹图案印在上边,那是一只白色的施莱辛格排球,没有打气,平整得就像一块手帕,“那是我在英国打比赛的时候带回来的,很正宗呢,已经放了三十多年,你收好吧。”

“谢谢妈妈,我一定会一辈子收着它。”

“还有,你摸摸最底下,那里有一套没有开封的睡衣,你记得给我快递过来。”

我找到了它,那是一套淡粉色珊瑚绒睡衣,上面印着草莓和蝴蝶的图案,它们无一例外都是红色的,很漂亮,她肯定属于某个女孩。

“我找到了,很好看啊。”

常青青在电话里哀怨着:“本来是给我女儿穿的,一直以为她还会在我这儿睡。但自从为房子的事情吵架之后,她就再也不肯在我这儿睡了,也不知道我给她买了这套睡衣。唉唉,你说现在的孩子,咋一个个这么倔啊?”

“妈,等你从桂海回来,也许她就会舍不得你走了。”

一种莫名的悲伤,从电话的那头低沉地传递着:“不是,不是这样,你不明白她,也不明白我。我现在只要闭着眼睛,就会看到她小时候穿着草莓图案的睡衣,叉着两腿睡觉的模样……她是我的乖女儿,总喜欢挨着我睡觉。”

我轻轻地关好衣柜,在我对面,是一个镶满了照片的巨大相框,常青青留着男式短发的年轻模样占了大多数,她穿着厚实的涤纶运动服,胸前印着北京两个字,有的是站在领奖台上,有的是和队友头挨着头微笑,有的是在各地体育馆外的合影,照片旁的白色小字注明这里是南京、合肥、南宁、伦敦……也有她抱着女儿的照片,那个小女孩,茫然对着镜头,用小手下意识地抱紧了妈妈的脖子。

相框的下面是一个陈旧的松木玻璃陈列柜,里面放满了奖杯、奖牌,那些劣质的软金属奖杯,上面镀着的金银薄膜已经开始脱落、开缝,唯有木制的底座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还有一个玻璃制作的奖杯保持着晶莹剔透的模样。全国青年锦标赛最佳二传手,第四届全运会道德风尚奖,全国女排联赛第三名……我辨认着这些字迹,想起她几乎从未和我谈论冠军这回事,好像它们真的从未发生过一样。

离开那里的时候,我体内的酒精完全被分解掉了,随之失去的还有体内的热量,我裹紧了衣服,在突如其来的大雨中找了一辆出租车。

我回家以后,才发现所有碗筷都一片狼藉堆在桌子上,杜路还在一只汤碗里留下了几张卫生纸和烟蒂,这种景象简直无法容忍。我马上扔掉了手上的所有东西,飞快地收拾起来,垃圾袋迅速地装满了,碗碟在洗碗槽畅快地旋转着,污水顺着下水管汩汩流下去,它们在我的手下浮起一层白色的泡沫,食物残渣和细小的菜叶打着旋,随着水管发出一阵牛饮似的咕咚咕咚巨响,满槽的污水终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