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8页)

这是我的房间,这就是现实和现在。

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那个夜醉的男子,应该早已上楼了,我想起是真的有那么几个人,总是凌晨归家,他们的响动总是惊扰到我。

我拉开门,一阵更凛冽的空气涌了进来,我打了几个寒战,揉搓着双手,走下了楼。

那辆蓝色清洁车还停在那里,卖早餐的男子还没有出现,没有一个人影,远处建筑物在蛋青色的天幕下,显露出陈年的腐味儿,它们总是这样丑陋,而在街道喧闹起来之前,却没有人会在意这回事。

我很有可能遇上了鬼魂,也许是香薰的原因,更有可能是因为我灵魂空虚,或者如老人所说的那样,阳气不盛。我打电话给冯大卫说了这个事情,他乐不可支:“你真会开玩笑,那只能证明你太孤单了,产生了幻觉,香薰不会有那个作用的。”

我有点无地自容,反而怀疑起自己来,我此刻应该振作,不应该失魂落魄地在梦里遇到另外一个女人。也许这里面还有点别的原因,我过得太孤单了,容易发生幻觉,有时候放长假,我几乎连续四五天在屋子里写作,从来不和第二个人说话,这种孤单有时候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当失去了融洽的日常沟通后,总会有别的沟通形式来填补。

我想起了吕晓薇,那些日子我只是说我在桂海采访,收获还不算小。回来的时候只顾得调理自己,一直没有和她在一起,还有杜路,还有我的同事兼好友王宏和苏雪梅,他们才应该是我真正的伴侣,我应该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活得充实又有朝气,不至于动不动就来什么灵魂出窍。

一个好的习惯,一个健康的爱好,才能支撑起人的一生。

想起这个说法,我有点羞愧,我有那么多健康的爱好——对于它们的每一项,我都曾抱着巨大的热情去投入,钻研到里面的精髓,而不是一般人那样浅尝辄止,我网球打得不错,对音乐对美术都有点研究,我还练习书法,甚至知道了该如何去淘到真正手工制作的小楷笔,如何精确地运用它,只用一两根锋毛,去达到细致入微的效果。专心能让人获得强大的力量,而真正的和谐却应该来自于沟通。能够达到沟通这个效果的,我的爱好里只有厨艺。

厨艺对于我来说是注定失败的一种技艺,无论如何努力我都只能是个失败者。这无关于时间、精力、灵感、金钱,自从我明白一件事情之后,我就知晓了关于厨艺的终极答案。真正的厨艺来自于大自然的恩赐,我们只是顺应自然的造化,而不是从造物中强行勒索什么,因此我的那个答案就是我根本无法获得什么真正的厨艺,因为我既不能获得完全来自花粉的蜂蜜,也不是亲自动手摘去菜叶上的虫子,也不可能自己用烂菜叶去养虫子,喂出一只真正的柴鸡来,用红曲米让腐乳变得鲜红,用黑米给陈醋上色……自从我明白这些事情之后,我们经常讨论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我们永远失去了儿时的味道,似乎答案已经明确了,那种儿时的味道其实谁都说不清是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很多人试图自造食材复制儿时的味道,但得到的永远似是而非,可能在从种植到餐桌的漫长环节里,每一个环节的改变都会让我们彻底丢失了那种味道。

所以充其量我只能做一个合格的厨师,绝对不可以带上那个艺字,只是工业化超市的下一个生产环节而已,根本不能指望什么。有的画家会自己动手制作矿物颜料和植物颜料,但最好的厨师也很难自己去制作所有的原料,他们只能信任别人。我所能做的,是尽量让别人满意罢了,从他们那里找点乐趣和动力。这是我的生活习惯,每当我决定要改变自己的时候,都会从一个技能入手,从技能的增长中看到更新的世界,那个技能从台球、篮球、长跑、网球、诗歌、电影,一直前进到了厨房,虽然这些技能每一个我都没有穷极彻底,但每一个也从不曾忘个精光。

我头一天晚上去逛街,买好了一些比较少用到的原料,云南的野生红天麻,一块五一克的买了七十克,产地不名的藏红花,两克一百五十块,但能做十次菜,还有九十元一斤的干贝。第二天下午,在我确认好吕晓薇、杜路、王宏、苏雪梅四个人之后,就提前下了班,在超市里把剩下的东西买齐。

杜路永远是第一个敲门的,声音横蛮得没有道理可讲,从这点可以看出他和我的关系是多么地铁。那时我的天麻白莲子炖柴鸡正开始香浓起来,我自作主张加了一把干贝,其效果无疑是要吓倒他们。他深吸了一口气,露出迷惑的脸色:“我去,你怎么用中药做菜啊。”但对于我来说,这种气味无疑是来自天堂,天麻永远带着一股浓烈的阳光气息,这种生长极其缓慢的块茎一定吸饱了四五年的高原阳光,然后会在烹饪中慢慢释放出来。他带给我四个柚木碗,这正是我需要的,除了一只一品大碗用来盛汤,其他的餐具实在都乏善可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