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8页)

我必须再将碗碟涮上一次,然后用干净的抹布再擦一次。在擦第一只碗的时候,那条抹布不知为何滑溜溜的,瓷碗摔在了地上,刺耳的声音似乎让整个夜晚都在支离破碎,四十瓦的白炽灯在微微摇晃,时间有点停顿,瓷碗一半是完整的,一半成了碎片。

天啊,我忘记昨天用过这块抹布之后,将它清洗干净,它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洗涤剂呢。

我精心地将那些碎瓷片一点点捻起来,扔到垃圾袋里,我细心做着这件事,连橱柜的缝隙里,自己的鞋子底线都仔细找过了,绝不允许有任何的残余。手上的水分在飞速地干燥,一阵阵寒冷裹了上来……我得马上洗个澡,那酒精所带来的热量,现在成了一种被彻底掏空了的寒冷。

卫生间里有点污浊,绿色的塑料置物架积了些肥皂垢,白色的瓷砖有的已经破碎,边缘泛黄,露出底下的水泥底子来,但这并不妨碍它的保暖效果。放了一阵子水,白色的蒸汽马上挤满了这个小小的房间,我深吸一口气,脱光了自己的衣服,闭上眼睛,任由滚烫的水流从面部倾泻到自己的腹部,此刻我心满意足,即使廉价的力士沐浴露和飘柔洗发水,都带着沁人心肺的香味,蒸腾如春季的花园。

在我擦干身体,迅速将一套保暖内衣套在身上之后,白色的水汽也消散了,窗外除了大杨树的剪影,几乎一无所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窗外响动着,也许有小雨,也许有坚硬的沙子,管它呢,到底是什么景象,我得等明天才会看见。现在我感觉好多了,晚宴虽然狼藉不堪,但充满了生机,消失的热量又重新在体内涌动,我感觉现在我能做任何事情,写作、通宵打台球,或者一场子夜的长跑。在越来越冷的日子里,我也越来越需要这些活动去驱走那无尽的孤寂之感。

我用浴巾挤干净头发里最后一点水分,然后推开门,一些没有散尽温暖的水汽倏然消失,一个女子,还是那个女子,此时正恰如其分地站在门口,望着我微笑。

我瞬间如同又被浸入了冰河,紧贴着肌肤的保暖内衣成了冰冷的铠甲,一个寒战在体内快速地泛滥,每一块肌肉都颤抖了起来。

我强迫自己镇定,镇定,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依然穿着那种白色缎子,带着蕾丝和透明细网格的长裙,好像季节和天色对她全然不会有任何作用,她望着我的笑容如此熟悉,显然把她自己当成了这个房间与生俱来的一员。

她是谁?这他妈的到底是谁?

“你没有关房门,所以我先进来,就在这儿一直等着你。”她若无其事地说。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我随手扔下东西,就开始收拾餐桌,我总有这样的毛病,在一个忍无可忍的事情上,会忘记其他的事情。

这个解释让我稍微松弛了点,我拿着浴巾继续擦头发,也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卧室,开始套上毛衣和宽松的运动裤。

她跟着我,眼里露出一种观赏者的嘲弄,如同我在进行一场滑稽的表演。事实上也是,我忘记了关门,我穿着丑陋的保暖内衣,头发被揉成了一堆杂草。

我用手去梳拢头发的模样让她又笑了:“你看起来身体不错。”

“但头发不多了。”

“你可以吃点药。”

“从我上大学开始,就不再相信药。”

“但你确实吃了。”

“你看见了?”

“对,就在今天晚上。”

我想起来了,今天晚上的天麻可以算成药,现在,毛衣和晚餐又让我的身体恢复了一些热量,小腹的动脉有些轻微的跳动,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其实也不赖啊,我想。

我开始一边摊开自己的被子,一边思考着这个女子到底是谁。等被子摊好以后,她坐了下来,身体轻盈得完全没有重量,被子和床垫一点都没有被压下去。一丝娇羞爬上了她的脸颊,那白色的缎裙虽然微薄渺小,此刻却无处不在,如同一个我可以随手抱起的婴儿那样纯洁无瑕。

我开玩笑似的说:“你也想睡这里吗?”

她好像没有听到似的,越来越温暖的室内空气,让她陷入了一种舒适又没有任何主题的思考之中,眼神里闪烁着一些奇异的光芒。

“我想要一些音乐。”

“你想要什么样的?”

“就是那个,那个,你前一晚放过的,像在下雨的那一种。”

我想起来了,那应该是肖邦升C小调21号协奏曲,带着雨季的弥漫,适合从高处倾听,从轮船的甲板上,从水边的露台上,从能够看见星空的楼顶,只要有一点高度就行,它就能让你仰望一些东西,你的上空没有遮蔽,只适合让它倾泻下来。我找出刻录盘,我的房间很小,它演奏得稀稀落落地,竟然也能在片刻挤满这小小的房间。音乐在拉近着我们,如同时间的雨点,陷入很多回忆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