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8页)

我最担心是吕晓薇第一个来,如果她第一个来肯定会让杜路看出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她来了肯定不肯闲着,她的表现肯定就是我们的未来:抢过所有洗、涮、切之类的活,只把重要的留给我。这并非我想要的,我的习惯是只允许厨房里待一个人,并非我多么地霸道,而是我在厨房的动作有点夸张,随时会碰到其他人,但这正是我的优势所在——我能统筹得十分精确,在炖汤之后开始做其他菜,把油倒下去还没有烧热的那十几秒之间,也能飞快地拍好一把蒜泥;下锅炒干第一波水气的同时,也能搅匀三个鸡蛋。这样就似乎有两只手在同时做菜,一个小时对付完普通的四菜一汤完全不是问题。

那一头一丝不苟的直发,有点让杜路失望,在吕晓薇进来的一瞬间,我听到杜路说:“你是他同事吧。”“不,我是他同行,经常一起采访的。”然后,他们在外面一直无话可说。杜路只能不停地跑进厨房观察,然后又不停地被我轰出去。等到王宏和苏雪梅同时到来的时候,家里终于真正热闹起来,三个记者不停抱怨着差旅的标准、选题的无聊,还有社会的混乱,偶尔谈起哪个总裁是多么地无耻而好色,杜路就赶紧加入他们的谈话,那些名字他总是知道的。

藏红花蒸水蛋的色彩效果让杜路惊叹不已,因为他学设计,只注重手艺的外观,如果他不来,我根本无需添加藏红花,这种草本植物的雌蕊一克就有一百五十根之多,那小小的十来根几乎很难吃出什么味道,仔细品似乎有一种来自化学制剂的香味,但杜路却对此心驰神往,他非要用“奇香扑鼻”来形容,我只能承认,那种香气肯定来自于颜色,如果下次有机会,我得弄点胭脂虫给他尝尝。

我的手艺立刻征服了这几个北漂迟钝的味觉系统,天麻白莲子炖柴鸡浓郁得霸道;竹荪扒菜胆因为过了不少油,亮得像一块翡翠原石,竹荪有一种缎带式的口感,当它覆盖在翠绿的菜心上时,美丽得如同包扎了一个珍贵的礼品。我用这几样华而不实的东西巧妙地掩盖了真实的用心:一道杭椒(我只能买到这种)炒香干,还有一大碗木耳炒肉,我在里面放了不少生姜和剁辣椒,没有这两样东西,我肯定会吃不下饭。

竹荪和藏红花之类马上展现了它震撼的效果,吕晓薇谨小慎微地慢慢品着,似乎开始重新琢磨我这个人。王宏一个劲地夸我,说从来没有想到童老师有这一手——他永远在崇拜我,不浪费任何表达这种崇拜的机会,而内心却一直不求上进,这是我为他感到惋惜的一点。而苏雪梅却不动声色地把每道菜的做法都学了去——她的问题很少,但全部都在关键步骤上,比如蒸蛋的绿色来自于哪里,我不得不承认我放了食用石灰,并告诉她该如何沉淀。

也许我某一天会给吕晓薇做早餐,用前一天剩下的汤头来做面——现在,她一心品味着我的劳动成果,也许想到的是同样的事情,脸上不时泛起一点潮红,也许她也在想象着哪一天穿越春季的沙暴和冬季的冰雪,在天色刚好暗下的时候奔赴一个家的感觉?还在几个月之前,我每天不但要做好李小芹的早餐,而且要让她顺便带上午餐的便当——我从不让她揣着早餐上路,她是我用微薄之力呵护的公主,现在,我终于恢复了将李小芹换成另一个人的能力……这种无法避免的联想顺着劲酒缓慢而甜腻的力道,慢慢上升为一种血液深处的激越,仿佛真能用征服一个胃去征服一次人生。我们三个男人势不可免地喝多了一点,杜路的嗓门越来越大:“嘻嘻,不知道哪个傻妞吃着这么好的东西,偏偏还要走。”

苏雪梅敏锐扑捉到了我眼神里的异样,她端起她的茶杯:“来,让我们祝童老师早日成双成对。”

杜路独自一人摇晃着站了起来:“你呀,你呀,还是早点弄个自己的厨房吧,都帮你搬了三次锅碗瓢盆了。”

等他们全部离开之后,我才恍然想起常青青嘱托我的事情。现在就得去,乘着点半醉的酒劲,不然明天我更难提起心情,毕竟,帮人打扫下房子不是那么有趣的事情,给她打了个电话之后,我找出那串钥匙,决定徒步去松榆里。

秋天的夜晚像失去了所有的能量,迅速地寒冷下来,我向西穿过了几条由老式单元楼和单位大院所组成的街道,这些街道都不宽,随时可以飘来羊肉汤和酱肉的气息,但这丝丝缕缕的香味,马上又会被更恶劣的气味所吞没。几个醉汉一路高声咒骂着走过,身上冒着混合着酒精和熟肉等令人作呕的体味,几辆泔水车拖走了他们的残留物,那种强烈地混合着数百种食物和油水的味道,如恶魔般地横扫整个街道,在还没有起风的夜晚,这种味道如同一件湿透的棉袄那样沉重。我瞬间感到了头痛,似乎体内也有这种作呕的东西要炸裂开来,于是我飞快地跑了起来,几乎跳跃着上了一座东三环的天桥——那上面风很大,使得上面的所有行人都行色匆匆,这个城市有太多无法让人停留的地方,人存在于那里,仅仅是为了路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