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44/52页)

你不可能知道,人们就像昆虫一样活着,无声无息。许多人睡在柜子里,就像蛀虫夏天住在樟脑球味的抽屉里。我也以这样的方式在他的家里安营扎寨。没有声音,没有生命的迹象。

他不大理睬我,但有的时候会吓一跳,好像突然意识到我,他露出微笑,问我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既亲切又礼貌,总像我们已经交谈了很久。

有一天,我晚上七点来到他家,夜色中已能嗅到秋天的气息,天黑得很早。我走进屋,看到他的秃脑袋。他坐在昏暗房间的窗户前,没有读书,而是抱着双臂坐在那儿,出神地盯着窗外。他听到我的脚步声,但没有回头,他说:

“您认识中国的数字吗?”

有时我觉得他真的疯了。但我已经学会了应付他的方法……必须马上跟他交谈,不能迟疑,无需做没用的开场白,要接着他开始的话茬说下去。他喜欢我只用一两个单词回答他,比如“是”或“不”。因此我乖乖地回答他。我说,我一点都不知道中国人是怎么写数字的。

“我也不知道,”他平静地说,“我不懂他们的文字,因为他们不用字母写字,而是画出概念。我想都想不出来他们怎么写数字。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不用阿拉伯数字,也不使用古希腊的数字体系,他们用更古老的数字体系。不过可以假设,”这是他最喜欢说的话,他同时伸出食指,就像教师向榆木疙瘩脑袋的学生讲解什么,“他们用他们的数字符号,不同于西方和东方的任何一种数字。就因为这个,”他郑重其事地说,“他们没有科技。因为科技是从阿拉伯数字开始的。”

他心事重重地盯着窗外弥漫着葡萄汁芳香的灰暗夜幕。看得出来,中国数字与阿拉伯数字不同的这个事实,把他搅得心烦意乱。我望着他并缄口不语,因为关于中国人,我知道他们人口很多,黄色皮肤,总是微笑。这是我从一本画报里读到的。于是我怯生生地问:

“科技是从阿拉伯数字开始的?……”

就在这一刻,在不远的地方,在城堡山的山脚下,一门高射炮突然开火,传来震耳的轰隆声。他朝城堡山的方向瞅了一眼,用充满喜悦的嗓音说:

“是的,”他点了点头,好像为在一场辩论中获得听众的赞同而感到高兴,“您听没听到爆炸声?……这就是科技。这个需要先有阿拉伯数字。因为用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数字很难做乘法,也很难做除法。你想一想看,一个希腊人要想用数字写下和计算两百三十一乘以四千三百一十二是多少,那得需要多少时间?……他算不出来,亲爱的夫人……不可能用希腊语写下来。”

他这样说着,显然感到很得意。不管我多么没文化,我还是听懂了他说的每个词……只是,我还是不能完全理解这个人。你知道,不能理解他的内心。这个人到底是谁?一位喜剧演员?……他在捉弄人吗?……他很兴奋,就像一个人站在一台新机器前,手里拿着一把新式锁或一台复杂的计算器。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够接近他……我吻他吗?还是扇他一个耳光?也许他会反过来吻我。但也可能只是忍受吻和耳光,然后平静地说几句什么。比方说,他开始讲长颈鹿一步能迈出六米远,因为有一次他也提到过这个,没头没脑,一脸兴奋。他说,长颈鹿是荒野里的天使,在所有动物中间,它们拥有某种天使般的灵魂。它们的名字也是从天使那里得来的……它们真正的名字是炽天使[89]……

我们一起在山路上散步,在秋季的山林间,在战争的尾声。他大声地谈论长颈鹿,他的话在山谷里响起回声。他情绪热烈,用崇高、飞扬的词语跟我谈论长颈鹿为了能长出长长的脖子、小小的脑袋、巨大的胸膛和惊人的长腿,需要摄取多少植物蛋白啊……他谈论这些,感觉像是在朗诵诗歌,朗诵某种没有人能听懂的赞美诗。好像在诗朗诵的过程中,为词语的意义陶醉,为世界上还有长颈鹿活着的事实而迷狂……这种时候我很怕他……当他谈论长颈鹿或中国人时,我会变得困惑不安。但是后来我不再怕他,他说话的时候,好像我也喝醉了似的。我闭上眼睛,就这样听他嘶哑的声音……我对他所说的内容不感兴趣,而是被他话语中流露出的与众不同的、既含羞又热烈的癫狂而吸引。仿佛全世界在庆祝某个重大的节日,他是神父,他是祭司,正高声阐释着节日的意义……以及长颈鹿、中国人或阿拉伯的数字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