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46/52页)
这个人再不想写作了,因为他担心他所说的每个词,一旦写到纸上,会落到出卖者和野蛮人手中。他认为,在将要来临的世界里,艺术家所想所说所写……或画到麻布上、写进乐谱的一切,都将被伪造,被出卖,被玷污。你别这样瞪着我……我看出来了,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你觉得我是在信口开河,胡思乱想。我能理解,我亲爱的人,对你来说这一切都不可置信,因为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家。你骨子里就是艺术家……你不能想象自己有一天会丢下鼓槌,像那个人一样将灌水钢笔放进抽屉,任凭它落灰……我说的对吧?我能够想象,因为你就是这一类人,到死都是艺术家。你即使指头僵硬了还会想打鼓,我亲爱的。但这个不幸的家伙是另外一种艺术家。
这个忧伤的人担心,如果他写什么东西,他会成为同谋犯和出卖者,因为在即将到来的时代里,一位作家所说的一切都将被伪造。所有的话都会被曲解。他感到震惊,就像一位神父突然发现,自己的布道被人变成了漱口水广告或贴在酒桶上的政治口号……因此,他开始沉默。你说什么?这人是谁,一位作家?……一个流浪汉?……一个维修工和一个律师谁更重要?如果你这样想的话,那么一位作家跟一个流浪汉没什么两样。他再没什么好自豪的……一个没钱没势的人,对谁来说都没有用?就像我先生说的,多余的人?
你别嚷了,镇静一下。你是对的,他是一个流浪汉。不管怎么样,你想不想进一步了解他?……他既不是伯爵和政府首脑顾问,也不是党委书记。比方说,这个人在钱的问题上非常古怪。不管你相不相信,他有一些钱。他是个偷偷盘算一切的流浪汉,包括钱在内。你别以为他是个蠢笨的隐士,他既不穿粗布的僧衣,也不在沙漠里吃螳螂,更不像狗熊一样透过树皮吃蜂蜜。他有一些钱,但并不存在银行账户上,而是揣在外套左侧的口袋里。付钱的时候,他从兜里掏出钞票。他掏钱的动作很不雅,因为规矩的人把钞票放在钱夹里……你也把我们的钱揣在口袋里,不是吗?当他用这种不雅的动作从外套口袋里掏钞票时,我清楚地知道,这个人是不可能上当受骗的,因为他准确地知道,他有多少钱,连有多少钢镚儿都一清二楚!
他兜里揣的不仅是不断贬值的家乡的钱,还有美金,三十张十美元面值的绿票子。他还有法国的拿破仑金币。我记得,他把金币放在一个旧的铁皮香烟盒里。曾几何时,烟盒里装过埃及产的香烟。他有二十四枚拿破仑金币,他忧心忡忡地当着我的面数过。当他捧着金币又看又闻时,架在鼻尖上的眼镜闪闪发光。他一枚一枚地用牙轻咬,然后将它们摇得叮当响。每枚金币他都要看一遍,捧在灯下仔细查看,就像当铺掌柜用狂热而冷酷的专业眼光审视一幅古画。
但我从来没见他挣过钱。如果有人送来账单,他会忧心忡忡地戴上眼镜,一言不发,十分严肃。随后,他付清账单,并给送账单的人很多小费。但我认为,他私底下实际是个吝啬鬼。有一次……在黎明时分,他已经喝完了葡萄酒……他说,对钱,特别是对金币要特别地敬拜,因为在钱里有某种魔法。但他没做解释。他一方面敬拜金钱,一方面又那么大方地给小费,这很让人感到意外。他花钱的方式跟有钱人不同……我了解有钱人,我丈夫也是个有钱人,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会像这个流浪汉作家那样出手大方地给小费。
我认为,他实际挺穷。但是他是那样的骄傲,并不觉得有必要掩饰贫寒。你不要相信,也不要奢望我能够告诉你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是带着焦躁不安的好奇心观察他,但从来没有想过,哪怕一秒钟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好像我从骨子里了解这个人似的。
你问我:“这个人是谁,作家吗?”你说的没错,他还能是谁?一个完全没用的家伙。没有头衔,没有官衔,没有权势。当红的黑人爵士指挥家会有更多的钱,警官会有更多的权势,消防指挥官拥有更高的地位……他知道这点。他提醒我说,社会不知道该给作家什么样的头衔,因为作家看起来谁都不是。有时为他们立雕像,有时将他们关起来。但事实上,作家对于社会来说谁也不是,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用铅笔写字的人。人们通常叫这位作家“编辑先生”,或“艺术家先生”,但他并没有当过编辑,因为他从没编辑过任何东西。他也不是艺术家,因为艺术家要留长发,还要有幻视……大家这样说。但他是秃顶,我认识他时,他什么也不做。没有人叫他“作家先生”,因为看起来没必要采用这类头衔,或者“先生”,或者“作家”……这个很难解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