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43/52页)

他有着这种令人吃惊的观点。他的观点通常有点僵化,就像已经不愿意争执的老人一样。那种统治着他住宅的秩序让人惊讶。他的鞋柜、抽屉、摆放手稿和书籍的架子总是井然有序。那些地方不是由清洁女工整理的,而是由他亲手完成的。这种秩序来自内心,他就是这样的狂热的秩序维护者。比如他不能容忍烟灰和烟蒂在烟灰缸里堆积,每过半个小时就会把烟灰倒进一只铜制小桶里,晚上,亲自把它拿到垃圾筐里清空。他的写字台整齐得就像是工程机关的绘图桌子一样。我从来没有见他移动过家具,但是每当我到那里时,无论白天还是晚上的任何一个无法预计的时间,他的家里总是那样,仿佛清洁女工刚刚离开……那种秩序存在于他的内心、本质和生命之中。但是……我直到后来才领悟这一点,但现在我也不清楚,我是否真正地、准确地领悟了……你知道,那已经不是一种活生生的秩序,而是人为的秩序,因为只有当外面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时,他才开始保存和保护自己专门的、个体的秩序。面对混乱的世界时这是最后一种防御可能,那种个体的、小气的、精打细磨的秩序……告诉你吧,直到现在我都不理解,我只是把它讲给你罢了。

但是那天晚上,我的内心平静了下来。他说得对,我的身体在回忆。回忆什么呢?——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但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回忆起我的丈夫。那段时间,我已经不会想起我丈夫了,我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找过他。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但是我的皮肤,我的肾脏,谁知道呢,还有我的心脏……并没忘。当我走进我前夫的这位秃头男友的生活中时,我的身体突然开始回忆。我和这个人在一起时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想起我的丈夫……这个头发稀疏而又寡言少语的人,就像一个来自虚无的兴致索然、冷漠麻木的魔术师,已经不想再表演任何绝技和魔法了。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在他那里寻找什么,我还记得什么……

那段时间像做梦一样。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像是在梦里。他们捕人杀人,就像猎狗者对待野狗那样。房屋倒塌。众人挤在教堂里,感觉就像在游泳场。由于很少有谁住在家里,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出入别人公寓的串门者。

我知道,我不能犯错,否则他会赶我出门,或会逃走,把我一人留在家里,在战争最残酷的时刻闪身躲开。我知道,如果我跟他纠缠,主动奉献,他就会拉开房门,我爱去哪儿去哪儿。我还知道,我不可能帮到他,原因很简单,他什么都不需要。他是个不幸的人,能够承受一切,包括屈辱与贫寒……他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帮助。

你问什么?他很傲慢?当然啦,他也是一个傲慢的人。他不能忍受别人的帮助,因为他很傲慢,他很孤独。但是后来我理解了他,在傲慢的孤独背后还隐藏着别的东西。他害怕什么……不是怕他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他为文化感到担心。你别做出嘲讽的样子。我知道你想到了橄榄果,才这样坏笑,对吧?……我们穷人,我可爱的小天使,不理解什么是文化。我们认为文化就是知道一些东西、过着优雅生活、不往地板上吐痰、不在吃饭时打嗝……我们把这类事情当作文化。但文化是另一回事。并不是人们死记硬背后知道的什么,不是学会得体的言行举止……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个人为另一种文化感到担心。他不想让别人帮他,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工作在这样龌龊的世界里无法进行。但当我进一步了解他后,我感到吃惊,因为这个人早就不工作了。

你问我,他做什么?他只是读书,散步。这个你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你天生就是个艺术家,专业鼓手。你不能想象自己不再敲鼓。但这个人是一位作家,一位已经不想写作了的作家,因为他不再相信,他写的词语能够改变人类的天性。他不是一位革命者,他不想改变这个世界,因为不相信有任何的革命能够改变人类的天性。有一次,他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没有必要改变体制,因为人们在新体制里还会跟在旧体制里一样生活。他想干别的。他想改变自己。你不理解,你当然不会理解。很长时间我也不理解,我根本就不相信他会这么想……我一声不响地守在他身边观察他。我很高兴,他忍受了我。那段时间,许多人家里住着这样的避难者,男人和女人,主要是犹太人,他们逃避追捕……好,好,你别激动。我想,你不知道当时佩斯发生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