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42/52页)
他还穿着在街上穿过的那身衣服,没有脱下来。已经过了午夜。他什么也没有问我。在他的鬓角周围和后脑勺上,光秃的头部下方头发凌乱。另一个房间亮着一盏台灯。我明白了,在我睡觉和之后突然濒临死亡的时刻,他在那里看书。现在他站在我当作床来睡觉的沙发旁边,开始转来转去忙碌着。他拿来了柠檬,挤出汁液,加入砂糖,让我喝下那酸甜的混合剂,然后用一个小铜壶煮了咖啡,那是像毒药一样浓烈的土耳其咖啡。他从一个药瓶里倒了二十滴液体到杯子里,加入很少的水,然后倒进我的喉咙里。
午夜已过,外面又响起了警报声,但是我们两人都没有去注意外面危险的号叫。空袭的时候,他只有在街上遇上警报并被警察强领的情况下,才会去避难所。否则,他就会留在家里阅读书籍。
他说他喜欢在这种时候看书,当城市中终于有了片刻宁静。只是这种宁静,就像在阴间才有……电车和汽车已不再行驶,只有高射炮和炸弹接二连三地发出爆炸声,但那些都不会打扰他。
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时不时摸摸我的脉搏。我闭着眼睛躺着。那天晚上的轰炸声相当厉害,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镇静、安全和受到保护。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体会到了被人关心吧,一种很难从人们那里获得,也很难从医生身上得到的感觉。这个人不是医生,但他却能给予我帮助。看起来,当有问题发生时,艺术家能够提供帮助,或许也只有他们才能帮忙……是的,还有你,我的爱人,和所有其他的艺术家。他曾经漫不经心地说过,很久以前没有专门的艺术家、神父、医生……他们都是同一个人。知晓某些知识的人,就是艺术家。某种程度上我也是这样觉得的,因此在那个小时里我是那样的平静……安心,几乎是幸福的。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了。我胸膛里的装置恢复正常工作了,就像我小时候,有一次在尼莱吉哈佐[87]蜡像馆里看到的情形。在那里展出一个由蜡制成的垂死的神父,神父的心脏由一台装置支撑跳动着。当我的心脏再次工作时,我也是这样感觉的。
我抬眼看着他,想听他说点什么,我还没有力气说话,但他知道危险时刻已经过去了。他用亲切的语气问道:
“您得过梅毒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让我吃惊,也没有冒犯我,听起来非常自然,就像他所说的所有话一样。我示意我没有得过梅毒。我知道,对他撒谎是没有用的,因为当某个人撒谎时,这个人总会知晓……然后他又问我一天吸多少根烟。你知道,我更早以前从来没有吸过烟,至少不会像现在在罗马这样没有节制地吸烟。我是到了这里以后才开始疯狂吸烟的,现在的我会一口接一口地猛抽那种经过调香工艺的美国香烟。但那时我还只是偶尔在饭后点一支烟。我把这些也告诉他了。
“我到底怎么了?”我问,把手放在胸前,同时指着心脏的位置。我感到非常虚弱,“我得了什么病?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关切地看着我,然后说:“身体还记得。”
但是他并没有说身体记得的到底是什么……他继续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缓慢地拖着步子,跟瘸子一样。他走到另一个房间里,关上身后的门,就剩下我独自一人。
后来他也经常这样留下我一个人,无论是早晨还是晚上,任何时候。因为一段时间后,在没有任何预先告知的情况下我出现在他家里,他没有多想就给了我一把钥匙,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一样。有一个上门服务的女佣负责打扫卫生,但没人给他管家。一切都那样放松……连他的家也一样,那是一处规整的市民阶层住宅,配有古老的维也纳家具。他的家里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位于一幢新公寓的五层,有三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里堆满了书籍。
无论我什么时候去他家,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他都会款待我,像变魔术一样从某个看不见的食品仓库里拿出美味食物,比如海蟹罐头。当每个人都在吃豆子度日时,他却用菠萝罐头款待我,甚至还给我喝陈年的水果白酒。他从来不喝水果白酒,但总是在食物储藏室里保存葡萄酒。他收藏各种特别的葡萄酒,有法国的,匈牙利的,德国的,索姆隆[88]、勃艮第、莱茵等地所出产的酒,酒瓶上覆盖了一层蛛网。他收藏稀有的葡萄酒,就像其他人收藏邮票或精致陶瓷一样。每当他打开其中珍贵的一瓶,那样认真和虔诚地凝视和品味着葡萄酒,就像多神教神父正在准备贡品。他有时也会给我倒一点,但不是那么情愿。某种程度上他认为我不配喝葡萄酒,他宁愿让我喝水果白酒。他说葡萄酒不是给女人喝的饮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