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45/52页)

你知道在所有这一切中还有什么?……不羁。

但那是另外一种不羁,不是人类的不羁。或许是植物的,巨大蕨类植物香气袭人的藤蔓或长颈鹿和炽天使的不羁。也许,作家的不羁也是这样……我需要时间理解他,他并不愚蠢,只是不羁。他不羁地面对这个世界,世界万物令他兴奋不已,词语和血肉,声音和石头,一切,所有的一切,一切虽然可以触摸,但意义难以理解、内容难以捕捉的东西。他这样讲话时,严肃得就像一个高潮后闭眼躺在床上的男人……是的,亲爱的……就是那副样子。

但他的沉默跟傻瓜不同,并不是脑子里空空无物。比方说在乐队里,当你坐在萨克斯风手旁边,你也会魅力十足地保持沉默,在酒吧里严肃地环视四周,你的头就像古希腊的神一样俊美……然而,即使你身穿白色燕尾服,不管你显得多么高傲自信,但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只是这样沉默着,脑子里什么都没想……这个不幸的家伙沉默时,显然是为了什么而沉默。他的沉默充满了力量。他能像别人叫嚷那样保持沉默。

他一旦讲话,便不知道疲惫。这种时候,我会感到轻微的头晕,就像一个人聆听音乐。但我会因为他的沉默而感到疲惫。因为我要跟他一起沉默,并观察他为什么沉默。

这种时候,我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在滔滔不绝地大谈长颈鹿或别的什么之后,他会突然陷入沉默,这种时候我感觉到,他现在才开始说他要说的话。就在他开始沉默的瞬间,他离我好远好远。

这让人惊讶,也有点可怕。感觉他像一个童话中的人,头戴云冠,隐身无形……他就这样消失在沉默之中。刚才他还跟我在一起,用沙哑的嗓音讲我听不懂的话……后来,他突然消失无踪,好像去了远方。这个时候,他并没有失礼。有一个瞬间,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因为他不搭理我。但是很快,我感觉他就在我身边,并没有不敬,只是无言地陪伴我。

你想问我,他为什么能够这样沉默?这样沉重,这样深邃?……哎呀,我亲爱的。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够窥视他的沉默。

后来,我通过一些细小的征兆猜到了什么。那段时间,当我跟他相遇的时候,这个人开始试图掐死、杀死自己体内的那个作家。他周密设计,精心准备。准确地说,就像凶手在做杀人的准备……或许,就像一名同谋犯,由于害怕泄露秘密,干脆服毒自尽。或像一位传教士,担心自己会将某种神圣、神秘的魔咒告诉野蛮人和充满敌意的异教徒……他不想这么做,宁可死亡。

现在我试着告诉你,我怎么慢慢理解了他。有一次他用不经意的语调说:“小市民阶层艺术是一种罪孽。”

跟平时一样,每当他讲这类话时,都会摸摸自己光光的头顶。他就像一个魔法师,从大礼帽里变出一只老鹰,随后掏出一只鸽子。随后,他解释,拆析,并重构他那令人费解的哲思。他说,在小市民、平民的生活中,罪孽就像艺术家生活中的幻象与作品,但是艺术家想做的事情,要比平民多得多……他们想编纂某种秘密讯息,然后说出,画出或写成音符……为了让生活更丰富,他们做些什么……这个我不懂,我亲爱的。他说,在罪犯的脑子里滋生出许多非同常人的特殊想象。罪犯如何掌握他的机会……凶手、将军或国家政要……就跟艺术家在灵感突发的瞬间一样,如何以闪电般的速度、令人惊愕的机敏和娴熟的手段去实现……他们杰出的作品或可怕的罪行!……有一位俄罗斯作家……你别皱着你那跟大理石一样光滑的额头,我心爱的人,他的名字并不重要,我也忘了,但我看出,我一提到作家,你就愁眉苦脸,情绪变坏,你不喜欢这一类人。我想你是对的……有一位俄罗斯作家写了一部关于凶杀的长篇小说。我那位古怪的朋友肯定地说,很有可能,这个俄国人真想过杀人。但是后来他没有做,因为他不是平民,而是作家。他还是把这个写下来。

他已经不想写任何东西了。我从来没见他写作过。我连他的笔迹都没见过。他有一支灌水钢笔,我在写字台上见到过,放在便携式打字机旁。但我从未看他用过打字机,从来没有。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理解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想,他已经精力枯竭,既没有气力做爱,也没有气力写东西了。他装模作样,做出一副愤怒的样子,开始傲慢地沉默,不想将那独一无二、只有他能够给予的神奇礼物献给人类和世界。他不过是一位虚荣、自负、老去的作家,大师!……我这样揣测。你知道,当一个人才能耗尽……就像一个男人已经没有了足够的气力去真正拥抱一个女人……于是扮演苦行僧,仿佛他已获得了足够的成功,无论在床上,还是在桌上,由于日复一日总是那样,不值得再……总之,一颗酸葡萄,那就去当隐士吧。但是有一天,我清楚地看到他在为什么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