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37/52页)

后来,当我生活在他的身边……我也告诉了他这件事。他严肃地听完了我的话,就像神父或教员那样。听完之后,他点了点头,把金框眼镜推到了额头上,然后用一种理解的口吻说:

“耻辱,”他摆了摆手,就像他也沮丧地想把世界上所有的书都扔到角落一样,“这真的是个耻辱,真丢脸。”

然后他难过地叹了口气,但并没有解释他说的“耻辱”到底是指什么。是文学吗?或者是因为我没有读懂他的书?还是存在某些无法被写下来的东西?……我不敢问他说的耻辱到底是指什么,因为他遣词造句的方式就像药剂师使用毒药一样。当我问他一个词的意思时,他疑惑地看着我,就像一位药剂师看到一个头发凌乱、不修边幅的女人突然闯进来,只是要普通的安眠药,比如佛罗那……或者像是一个食品杂货店主面对一个哭哭啼啼来购买碱水的仆人一样……他认为词语本身就是毒药,每个词语里面皆包含着苦涩的有毒物质,而这种毒药只有稀释过才能咽下去。

你问我们聊了什么?……等一下,让我来试着整理一下记忆中他时常说过的话,我记得并不多,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有一次……轰炸期间,当时城里的居民都缩进地窖里,打着寒颤,嘴唇颤抖,流着冷汗浑身透湿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他说,地球和人都是由相同的材料构成的……他曾经读到过这个公式,也就是由百分之三十五的固体和百分之六十五的液体组成,这是他从一本瑞士书籍中学到的,对此他很骄傲,用一种得意的语气说着,就好像现在一切都没有问题了一样。房屋在我们周围坍塌着,但那些被炸毁的房子和尖叫躲藏的人们却丝毫提不起他的兴趣。他开始谈论一个生活在很久以前的德国人,大概在一百年前或者更久的年代……罗马这里有一家咖啡馆,就是我和你曾经去过的那家名叫“希腊”的咖啡馆。据说,一百年前或者更早,德国人经常到那里去……你别绞尽脑汁想了,我也想不起那个德国人的名字来……秃头男人说,那个德国人相信植物、动物以及整个土地都是用相同的模子做出来的……这个你能理解吗?在布达佩斯被轰炸的那几周里,他那样狂热、专心地阅读,就像要错过某件大事一样……就像他在一生之中都被某些其他事物占去了时间一样,就像他一直在磨洋工,而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去弥补他想要的一切,比如说知晓世界结构的秘密……那种时候,我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他并且取笑他,但他根本没有注意,也不在意我,就像他不理会炸弹一样。

这个男人总是对我以“您”相称。他是我丈夫的世界里,士绅阶层里唯一一个即使在亲密的情境下也不会使用“你”的人。你说什么?……那他就不是个真正的绅士吗?……他只是个作家,而不是个绅士?……你真是太聪明了。或许你说得对,他确实不是一个绅士,因为他一直都用尊称跟我说话。我还在当女佣的时候,我丈夫吩咐我到他那里,叫他看一下,检查一下……我顺从地去了,就像一只羔羊。我丈夫派我去找他这个朋友,和他的家人送我去皮肤科医生那里是一样的,因为他们想确切地知道我这个新来的仆人是否有梅毒……对于我丈夫来说,秃头男人就是皮肤科医生,虽然这次要检查的不是我的皮肤,而是别的……他们这次要检查内在的我到底是什么样……作家承担了这项任务,但是看起来他毫无兴趣。他某种程度上鄙视这一切,鄙视着我丈夫的想法,鄙视着我丈夫在困惑中发明的灵魂诊所这种蠢事……他嘟囔着打开门。他叫我坐下来,但并没有问我太多问题,而只是看着我。

他从来不看正在和他说话的人。他总是看着别的地方,仿佛做了什么坏事感到良心不安,所以躲避着别人的直视。但是突然之间,他毫无过渡地眼中一亮,你一下子感觉这个男人现在是在看你,观察你的本质。这时他以一种强大的力量看着我。据说他们就是这样审讯疑犯的,我无法逃避他的审视,在这种审视之下,不可能藏身到任何矫揉造作之中,不可能装着咳嗽几声,不可能逃进令人不安、手足无措的冷漠之中。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他的财产一样,仿佛他在用目光触摸着我。他就像一名医生,当他俯身弯向躺在手术台上呻吟的病人时,手里拿着手术刀,嘴上戴着消过毒的纱布口罩,病人什么也看不到,只是看到残酷的手术刀,而那双探寻的眼睛一直穿透身体,看看到底是子宫还是肾脏……他很少这样注视别人,也不会持续太久……看起来,他无法长时间地把电流放到这种凝视中。但是那时他是这样看我的,看着令他朋友着魔的化身。他用了很长时间看着我,然后转向别处,眼中的电流和光芒熄灭了。他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