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34/52页)
现在你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样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的事。人们只是自私的野兽,这是不对的。当然有些人非常愿意相互帮助,但是激发人们去帮忙的并不是善良,也不是同情。我相信,在这一点上那个秃头男人是对的。他曾说过,人有时之所以善良,只是因为做坏事会存在许多障碍。这就是人们能做的最多的事情了……也有的人行善是因为懦弱,无法作恶。这就是那个秃头所说的话。我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现在我把这个也告诉你了,我唯一的爱。
当然我们不能永远坐在岩洞教堂[77]脚下,面对着温泉浴场。过了一会儿,我的丈夫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他认为我们最好起身,还能散一会儿步,在盖雷尔特山上那些别墅废墟间走一走,因为天气不错……并且他 “恐怕”他以后可能不会有很多机会与我交谈了。他想,在我们人生剩余的时间里……这句话他没有这样说,但是他也没有必要这么说出来,因为我自己也知道那大概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谈话了。所以我们就开始朝着盖雷尔特山走着,在冬末明媚的阳光里,在悠缓的坡道上,在废墟和动物尸体之间。
我们就这样从容不迫地大概走了一个小时。我不知道我的前夫在想些什么,当我最后一次走在他的身边,在布达山的斜坡上。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不带任何明显的感情色彩。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在这被颠覆的离奇世界里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仅仅非常礼貌地回答说,一切都好,一切都是按照环境的意志。他的意思是说,他已经被彻底摧毁了,变得一无所有,正打算去国外干体力活……在一条大路的拐弯处我停下脚步,非常谨慎地问他……但我不敢看他的脸……他觉得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也停了下来,严肃地看着我,思索了一下,在回答询问之前总是思考一下,就像吸口气一样。他把头转向一边,认真地看着我,然后注视着别墅废墟,我们当时就站在别墅门前,他这样回答道:
“恐怕,人太多了。”
就好像他用这一句话已经回答了接下来的所有问题,他开始朝着桥的方向走去。我也快步跟在他的身旁,因为我不理解他所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那段时间和此前的几年里,已经有足够多的人遭到毫无必要的杀戮。他为什么担心人太多呢?但是他并没有过多地解释而一直向前走着,就像某人赶时间匆忙行进一样。我开始怀疑,也许他是在开玩笑或戏弄我?因为我记得他们两个,我前夫和他那个秃头朋友,以前有时玩的那种游戏……他们就像正常人那样说话,就是那些半傻的人,对于那些愚蠢的事实,他们总是用其名称来称呼,比如在酷暑中,人们汗流浃背,连狗都热得发狂,他们这时带着深思熟虑的表情,用抬起的食指,男人的腔调,就像法官在宣布判决,说:“天真热!……”然后他们骄傲地看看周围,就像人们说出了通俗又多余的蠢话时惯于流露的那种神情。他们玩过这样的游戏。现在,当他庄严地宣布“人太多了”的时候,我怀疑他想作弄我。因为他所说的那句话里,某种程度上有真实的成分,因为的确有很多人同时拥向四面八方,就像一场自然灾难,就像马铃薯地里的科罗拉多金花虫[78],因此我略带惊惶地问道:“不过……您打算怎么办?”
你要知道,对这个男人,我一直称呼“您”,而他对我总是亲密无间地以“你”相称,但我从不敢使用“你”。不过他对所有的人都是用“您”的形式,对他的第一任妻子、父母以及朋友们都是这样。他在社交生活中从来不接受那种愚蠢的阶层习惯,就是同一类型的人初次见面就用“你”相称,仿佛这样就能显示出他们都是所谓的绅士一样……这个男人对我却一直以“你”相称。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这一点,这只是我们之间的礼仪方式。
他从鼻子上方摘下了眼镜,从他的雪茄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仔细地擦拭着玻璃镜片。他一重新戴好眼镜,便望向了桥的方向,那里长长的队伍缓慢行进着。他平静地说:
“我要走了,因为我在这里是多余的那个。”
他那灰色的眼睛从镜片后面专注地看着我,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但是他的声音里没有傲慢,而是用一种客观的语调在诉说,就像医生。我没有继续问下去,我知道就算严刑逼供他也不会多说一个词。我们朝着桥的方向出发往回走。在那里,我们无声地告别。他继续沿着多瑙河堤向克里斯蒂娜城区的方向走去,我则加入了缓慢行进中的蜿蜒长队,一瘸一拐地接近桥的入口。我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没有戴帽子,风衣搭在胳膊上,步伐缓慢却坚定地向前走着……你知道,就像某人明确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一样,换言之,他要去的地方就是虚无。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意识到最后一次见到某人,这足以使人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