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33/52页)

在一堆冒着烟的城市废墟中出现了一个这样的男人,一个没有丝毫改变的男人。围城和苦难无法使他受到任何影响。我开始为他感到担忧。因为当时,我们生活在一种愤怒和渴望报复的氛围中,如果毫无罪恶感地刺激这些人,可能任何动作都无法阻止严重的后果产生。所有人由于恶意引发的愤怒和报复欲望而唾沫飞溅,咬牙切齿,双眼闪着光。人们为了每天的战利品而跑得气喘吁吁:一勺荤油、一把面粉或是一克黄金。每个人都用一种阴险狡猾的眼神斜视着其他人,因为所有人都是可以的……为什么?因为我们都有罪,以这种或者那种形式吗?……我们有罪,是因为我们幸存了下来,而别人却没有吗?

但我的丈夫平静地坐在了我的身边,仿佛他是无辜的,这是无法理解的。

我垂下眼帘,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应该提醒警察来把他带走吗?可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在那段时间和之前没有参与过在城市里以及在全国各地上演的那一系列恶劣事件,也未曾杀害过犹太人,从未追捕过那些跟他持不同想法的人,从未掠夺过那些被拖走、被流放的人的住宅……没有人可以用手指来指责他,因为他甚至连一片面包屑都没有从别人那里偷过,也从未触犯过任何人……后来我也没有听到有人敢就这样的事指控他。他从未参与强取豪夺,怎么可能这样做呢?事实上,他才是被彻底洗劫一空的人。当我在围城之后的布达桥头上遇见他时,他也成了一个乞丐……后来我才知道他那些众所周知的财富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只剩下了一箱衣服,还有他的工程师文凭,后来他带着这些东西出了国……据说是去了美国,也许现在他正在那里当工人,在一间工厂里……我无从知晓。更早以前,我们离婚时,他就将珠宝首饰都给了我……你看,这些珠宝幸存了下来是多么好的事情啊!我之所以说起来,不是因为这个,我知道你在梦里都不会惦记我的珠宝……你只是帮助我卖掉它们而已,因为你很善良。不要那样看着我。你看,我都感动了。等一下,让我擦一擦眼泪。

那是什么?……是的,天就快要亮了,这些是第一批装载蔬菜的货车。现在已经五点多了,他们是往河的方向,开去市场那里的。

你不累吗?……我来给你盖一盖吧,天渐渐凉了。

你问什么?……不,我不冷,还感到很热呢。我的心肝,请允许我把窗户关上。

我刚才说到,我看着他,而我所看到的情景让我浑身打起冷战来,沿着膝盖直至小腿。我的手心冒汗,因为我看到,我的前夫,那个高贵又熟悉的绅士看着我,而且微笑着。

请不要想象那是一个嘲讽或高傲的笑。他只是那样微笑着,就像听到某人礼貌又冷漠地讲一个笑话,而这个笑话既不诙谐,也不诱惑人……但他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所以一直面带微笑。毫无疑问,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归根结底地窖的气息还是能从他的脸上感知出来,但是那种苍白就像是生了几个星期的病后第一次出门时来到自由的空气中一样,他眼圈苍白,嘴唇看起来毫无血色。除此之外,他看上去和往常完全一样,就像在一生之中一直保持的那个样子……比如早上十点钟,在他刮完胡子以后的样子,或许比那时还要动人……但也许只是周围环境造成了我的这种印象,因为他从周遭背景中那样特别地凸显出来,就像博物馆里的展品被突然从玻璃盒子中取出,放到了脏乱污秽的贫穷环境中一样……想象一下,如果某一天你在一个政府首脑的客厅里,在两个玻璃柜子之间看到摩西雕像,就是昨天我们一起在那座灯光熹微的教堂里所看到的那尊,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是的,我的丈夫并不是摩西雕像那样的杰作,但是在那一刻,他就像一件来自博物馆里的展品……并且他还微笑着。

啊,现在我感觉好热啊!……你看,我的脸颊有多红,我的血都涌上了脑门。这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段回忆。但是看起来,我一直不曾停止过想起它。如果我和盘托出,炙热可能会把我淹没。

我不需要给这个男人洗脚,亲爱的,他每天早上都会在地窖里自己洗,你可以相信这一点。他不需要任何那种人和人之间已经净化了的安慰,他也不需要任何颠茄。他永远这样,即使知道死亡临近也会坚持着,似乎生命唯一的意义和武器……就是礼貌有加、举止得体以及不可接近。他就好像从内部由大理石灌注的一样。这个内部是大理石,外部是血肉的人,穿戴着冷酷无情的盔甲,不肯再靠近我一厘米……那段时间发生的那场震荡全国的地震,一点没有从内心撼动这个人。他看着我,我感觉他是宁死也不愿意说出一个除了“我认为”和“我想”以外的词了……如果他开口,问起我怎么样,或者我需要什么的话……当然,他可能愿意马上脱下他的外套,或者摘下他那块俄国人因为疏忽而没有掠走的手表……微笑着递给我,因为他已经不再生我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