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32/52页)
他甚至连那一刻都还是小心翼翼的。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战争结束七年以后……总之,在围城结束之后,就在桥头上,他站在我的对面,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恐怕我们挡着路了。”
他低声说着,微笑着。他没有问我是如何在战乱中活下来的,或者我是否需要什么,只是提醒在那里可能挡着路了……然后他指了指,示意我们朝那边走,朝盖雷尔特山[75]上走。当我们到达那个远离喧嚣的地方时,他停了下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
“我想,我们最好在这里坐下来。”
他说得没错,那里的确是坐下来的“最佳”地方。那里有一架“老鼠”飞机的残骸,飞行员的位置恰巧被保留了下来,空间刚好可以容纳两个人。我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在俄罗斯飞行员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也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但在坐下之前先用手擦去了座位上的灰尘,然后又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手。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谁都没有说话。我记得当时阳光照耀着大地,广场上,战争中被毁掉的飞机、汽车、大炮残骸之间,一片寂静。
任何一个从娘胎里出生的人可以想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围城之后的布达佩斯初次重逢,在已成废墟的房屋之间,在多瑙河畔……比方说,他们用几句话确认双方都幸存下来了……你不这样认为吗?“恐怕”和“我认为”也是肯定要使用的……但是我丈夫没有这样想,所以我们只是坐在岩洞的前面,面对着温泉的入口,看着彼此。
我仔细地看着他,你可以相信这一点,我一阵颤抖。感觉就好像是一场梦:浸染在雾中,又处于现实里。
亲爱的,你知道我不是傻瓜,也不是多愁善感的痴货,会因为神经脆弱或者一次重逢即感动得潸然泪下。我那时之所以颤抖,是因为坐在我身旁的男人,面对着已经沦为坟墓的大城市……不是人类,而是一个鬼魂。
只有在梦里才可能这样与一个人在一起。因为只有梦境里才能把现象如此可怕地保存在某种比酒精更加精纯的液体里,就像我先生在那一刻的样子。你想想吧,他的衣服并不破旧。我已经记不清他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了,但我想应该是和我最后看见他时同样的深灰色双排扣法兰绒套装,就是他说他相信“我们最好还是分开”时所穿的那件……对于这件衣服我并不能完全肯定,因为他还有许多其他与之类似的衣服,大概有两三套,有单排扣的,也有双排扣的……但是样式和材质都一样,并且全部出自同一个裁缝之手,就是那个从前给他父亲做衣服的裁缝。
就连这样的一个清晨,他也还是穿着干净的衬衫。他穿的是一件淡奶油色的细亚麻布衬衫,戴着深灰色领带,脚上穿着黑色双层底的皮鞋……那双鞋看上去崭新如初,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走过那座满是灰尘的桥还能保持鞋上不沾一丝灰尘的。当然,我也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了那双鞋其实并不是新买的,只是因为他很少穿而显得很新而已,因为从前他的鞋柜里有一打类似的鞋……当初还在为他家清理那些高档皮革制品的时候,我在“法柜”[76]中看到了太多皮鞋。总之他就是这样站在我的面前。
对于这样的外表,人们常会形容说“就像刚从盒子里拿出来一样”,但这个盒子则更像墓穴,而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在这个墓穴之中,那时我们所有人都在里面腐烂。他也是从这个墓穴里走出来的,他的衣服上没有任何褶皱,胳膊上潇洒地搭着他那件亮褐色的风衣,这件风衣是用英国材料制造的,剪裁宽松,舒适得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由厚重的双层布料剪裁而成的杰作。我还记得几年前包裹从伦敦寄到家里时,是我亲手把它拆开的……那以后很久,在伦敦,我还去看了售卖这种风衣的商店橱窗,因为我从众多摆在一起的商品中认出了我丈夫的风衣……他现在也是穿着这件风衣,但只是以一种不经意的姿态搭在胳膊上,因为那是一个冬末的下午,天气还算暖和。
当然,他没有戴手套,他只有在天寒地冻的隆冬时节才会戴上手套。我也看了看他的手……白皙洁净,指甲被修剪得完全不露剪过的痕迹,就像永远不需要特别修理一样……他就是这样站在我面前的。
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吗?在桥上那些衣衫褴褛、肮脏龌龊、深受围城折磨、蹒跚前行的人群之中,这个人就像是要煽动叛乱……可同时他又几乎是隐形的。如果有人从人群中出来,抓着他的衣领,摇一摇他,戳一戳他,想检查一下他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我也丝毫不会感到奇怪……你可以想象一下,法国大革命的岁月里,在那些充满恐惧的月份当中,人们在巴黎猎捕贵族,就像孩子用弗洛博特卡宾枪捕捉麻雀,此时一位侯爵穿着紫色礼服,戴着假发出现在巴黎街头,朝着被装在马车上拉向断头台的同阶级伯爵、侯爵殷切致意……这个人当时也显得这样醒目。他与周围那些呻吟、蠕动着的民众有着神秘的不同,仿佛他并不是来自生活,并非来自那许多被炸毁的房子中的一栋,而是来自一座看不见的舞台,在那里穿着戏服准备扮演一出历史剧的角色。那是一部古老戏剧,一个古老的角色,而且……那时我感觉,那是一部任何地方都没有上演过的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