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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他们把三个女孩从后门带出家,穿过果园和马厩的门,女孩子们回来时,前面的屋子已经空空荡荡,收拾得又干净又整洁,并通了风,军官的所有物品被打包塞进袋子里运走了,只有酒味从打碎的瓶子里散发出来,哈娅姨妈记得,那酒味几天滞留不去。

一次,那个要成为我妈妈的女孩找到藏在衣柜缝里的一张纸条,纸条出自一位女性之手,上面写着相当简单的波兰语,写给她的小幼童军宝贝,说她有生以来,从来没有碰到过比他更好更慷慨的男人,她不配亲吻他的脚掌。小范妮娅注意到有两处波兰语拼写错误。纸条用大写字母“努恩”签名,作者在字母上画着两片饱满的嘴唇,意为亲吻。“没有人,”母亲说,“没有人能了解别人的事情,甚至连近旁的邻居也不了解,甚至连你的伴侣也不了解。也不了解你的父母和孩子。一点也不了解。甚至连自己都不了解。什么都不了解。要是我们有时有那么一刻想象自己了解些什么,这种情形甚至更为糟糕,因为在浑然不觉中生活比在错误之中生活要好。然而,实际上,谁又知道呢?转念一想,或许在错误中生活比在黑暗中生活要容易得多。”

索妮娅姨妈住在特拉维夫维塞里大街,那是个沉闷、阴郁、干净、整洁,家具过多,窗子一直紧闭的两室套房(外面潮湿闷热的九月天特征越来越浓),她从那里带我去游览罗夫诺西北沃尔亚区的高楼大厦。卡扎莫娃大街,即以前的都宾斯卡大街,与罗夫诺的主街相交,这条街以前叫作绍塞伊纳,波兰人来了之后更名为捷克杰戈玛雅,“五三大街”,以纪念波兰的国庆节。

索妮娅姨妈向我做了精确而详尽的描述。你从路上向房里走去,先要穿过前面的小花园,花园名叫帕里萨得尼克,里面长着整整齐齐的茉莉花丛(“我仍然记得左边一株极小的灌木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气息,因此我们称它在‘热恋’……”)。有花名叫马加里特基,现在叫作雏菊。有玫瑰花丛,罗斯奇基。我们经常把玫瑰花瓣做成某种康菲图拉,那是种又香又甜的果酱,你会想象它会趁人不备自己舔噬自己。玫瑰生长在两个用小石头和砖头圈起来的圆形苗圃里,苗圃卧在那里呈对角形,用石灰水粉刷一新,看上去像一排相互偎依的天鹅。

花丛后面,有一条绿色长椅,从长椅边上左拐,便是主要入口,有四五级台阶,棕色大门上点缀着各种装饰和雕刻,遗留下莱比代夫斯基市长的巴罗克品位。进了主入口,便是摆放着桃木家具的大厅,高大的窗子上挂着落地窗帘。右边第一个门内住着波尔考夫尼克·潘尼·詹·扎克尔杰夫斯基。他的男仆是个农家孩子,宽大通红的甜菜般脸膛上长满粉刺,你要是有不雅之念也会长,男仆夜晚铺个垫子睡在他的门前,早晨再把垫子搬走。这位男仆看我们这些女孩子时,眼神会突然熄灭,仿佛就要饿死。我不是说没有面包挨饿,实际上我们一直从厨房里给他拿面包,要多少给多少。那个波尔考夫尼克经常无情地毒打他的男仆,而后又悔恨交加,给他零花钱。

你可以通过房子右翼走进去——有条红石铺砌的道路,冬天非常滑。沿路长有六棵大树,俄语里称之为赛林,我不知道希伯来语怎么说,也许现在树已经不在了。这些树有时开有一簇簇紫花,散发出醉人的芳香,我们有时故意停在那里,深深吮吸其芬芳,直至有时觉得头都发晕了。我们眼前能够看到各种各样的亮点,五颜六色,叫不上名字。总之,我认为颜色与气味远远多于语词。这一侧的路过去是六级台阶,拾级而上是一条开阔的小游廊,游廊里有条长椅……我们称之为爱的长椅,因为有些不太雅观的事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但我们知道它与仆人有关。仆人入口与这个游廊连在一起,我们叫它朝尔尼克胡得,意思是黑门。

要是你不从前门或是朝尔尼克胡得走进住宅,你可以顺着屋旁的小径走进花园。花园特别大,至少有从维塞里大街到迪赞高夫大街那么大。甚至到本—耶胡达街那么大。在花园中间有条大路,路的一边有许多果树,各种各样的李子树和两棵樱桃树鲜花盛开,像婚礼礼服,它们的果实用于制作烈酒和饮料。另一边则有更多的果树,鲜美多汁的桃子,还有我们称之为“举世无双”的苹果,还有翠绿的小梨,男孩子对它的称呼令我们女孩子用手紧紧捂住耳朵,免得听见。用来做果酱的长李子,果树中还有树莓丛、黑莓和茶藨子矮丛。我们有专门冬天吃的苹果,我们把苹果埋在阁楼上的草里,慢慢熟透,以备冬天食用。他们也经常把梨放在那里,包在草里,在那里多睡上几个星期,只有在冬天醒来,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冬天能吃上好的水果,而其他人只有土豆吃,有时甚至连土豆也吃不上。爸爸常说财富是种罪恶,贫穷是种惩罚,但是上帝显然不愿意把罪与罚联系在一起。一个人犯罪,另一个人遭受惩罚。世界就是这样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