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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里有个宽敞的储藏室,但在储藏室下面有个大地窖,既用作车间,又用作食品储藏室、仓库、酒窖,散发着各种浓烈的气味,那气味怪怪的,有点可怕,但也混杂着五花八门的迷人气味:干果,黄油,香肠,啤酒,谷类食品,蜂蜜,各色果酱,一桶桶泡菜、黄瓜和各种调料,一串串横穿酒窖挂起来的干果,装在口袋和缸里的豆子,混杂着柏油、煤油、人造沥青、煤和木柴的气味,还散发着轻微的霉味和腐烂味。从天花板上的一个小口射进来一缕灰尘弥漫的斜光,它似乎强化了黑暗,而不是驱散了黑暗。我从母亲所讲的故事中,了解了这个地窖,即便现在,当我提笔写作时,闭上眼睛,也能走到那里,呼吸到那令人头晕目眩的气味。

1920年,就在马沙尔·毕苏斯基注的波兰军队攻克了俄国人占领的罗夫诺和整个西乌克兰地区的前夕,莱比代夫斯基市长失宠,被从办公室赶了出来。他的继任是个愚钝的恶棍和酒鬼,名叫波加尔斯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残酷的反犹主义者。莱比代夫斯基在都宾斯卡大街的房子,被我外公,即开磨坊的纳弗塔里·赫尔茨·穆斯曼低价买下。他携妻子伊塔和三个女儿一同搬了进去。三个女儿是1911年出生的大姐哈娅,或妮玉斯娅,两年后出生的瑞夫卡—菲佳,或范妮娅,以及老疙瘩,出生于1916年的撒拉,或索妮娅。我最近得知房子至今犹存。

都宾斯卡大街的名字被波兰人改成卡扎莫娃(军营),大街一侧林立的是城中较富有阶层的宅邸,而另一侧则被军营占据。春天,街道上弥漫着从花园和果园里飘来的阵阵香气,有时夹杂着烘烤新鲜面包、蛋糕、饼干、果派的气味,还有从住宅厨房里飘来的浓浓菜香。

在那套有许多房间的宽敞住房里,穆斯曼一家从莱比代夫斯基那里“继承”下来的各种房客继续住在那里。爸爸不忍心把她们赶出去。因此,老仆人卡西尼亚·德米特里夫娜,谢尼特奇卡继续住在厨房后面,和她同住的还有女儿多拉,她也许是,也许不是莱比代夫斯基本人的种,大家都只叫她多拉,不挂父亲的姓。在走廊尽头,在沉重的帘幕背后,仍然称自己是皇亲的一贫如洗的女贵族里柳芭,柳波娃·尼吉提奇娜和女儿塔西亚和尼娜不受任何干扰留在她们的小领地。三人都非常瘦弱,挺拔,高傲,总是精心打扮,“如同孔雀群”。

在房子正面一间光线充足按月收取租金的宽敞房间,人称“卡比尼特”里,住着一位名叫詹·扎克尔杰夫斯基的波兰军官。他五十多岁,好吹牛,懒惰,多愁善感,身材结实,有男子汉气概,肩膀宽阔,相貌不错。姑娘们叫他潘尼·波尔考夫尼克。每个星期五,伊塔·穆斯曼会派某个女儿端上一盘刚刚出炉的香喷喷罂粟籽蛋糕,她得彬彬有礼地敲开潘尼·波尔考夫尼克的房门,行屈膝礼,代表全家祝他安息日快乐。军官会身体前倾,抚摸小姑娘的头发,有时抚摸她的后背或者肩膀,他一律管她们叫吉卜赛人,向每个人许下诺言,说要忠实地等待她,等她长大后娶她为妻。

取代莱比代夫斯基的反犹主义市长波加尔斯基有时会来和退休了的扎克尔杰夫斯基一起打牌。他们一起饮酒,抽烟抽得“天昏地暗”。几个钟头过去,他们的声音变得沙哑粗嘎,狂笑中夹杂着呻吟和喘息。每当市长来到这里,姑娘们便被送到房子后部,或者花园里,免得听到教养良好的女孩子不宜听到的话。仆人时不时会给男人们端上热茶、香肠、鲱鱼,或是一盘水果蜜饯、饼干和坚果。每次她都会满怀敬意地转达住宅女主人的要求,要他们压低嗓门,因为她患有“剧烈的头疼”。先生们怎样对仆人做出回答,我们永远不得而知,因为仆人“聋如十堵墙”(或者有时称之为“聋如全能的上帝”)。她会在自己身上画十字,行屈膝礼,拖着疲惫痛苦的双脚离开房间。

一个星期天,黎明时分,第一束光尚未升起,住宅里的人仍然在沉睡,扎克尔杰夫斯基长官决定试试他的手枪。他先是隔着关闭着的窗户朝花园射击。碰巧,或是以某种神秘的方式,他在暗中竟然射中一只鸽子,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鸽子受了伤,但仍然活着。而后,他出于某种原因,近距离朝桌子上的酒瓶射击,朝自己的大腿射击,朝枝形吊灯射击两次,但没有打中,他用最后一粒子弹打碎了自己的脑壳,死去。他是个多愁善感唠唠叨叨的人,心胸坦荡,经常冷不丁放声歌唱,或放声哭泣,为自己民族的历史悲剧伤心,为让邻居们用棍棒打死的可爱小猪仔伤心,为冬天来临之际鸣禽们的痛苦命运伤心,为钉上十字架的耶稣所遭受的苦难伤心,他甚至为遭受五十代迫害、依然没有看到光明的犹太人感到非常伤心,他为自己莫名其妙逝去的人生伤心,不顾一切地为某个叫瓦西丽莎的女孩伤心,许多年前,他曾允许她离开了自己,为此他永远也不会停止咒骂自己的愚蠢,咒骂空虚而无价值的人生。“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经常用波兰人的拉丁语慷慨陈词,“你为何将我抛弃?你为何将我们大家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