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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铺有印花桌布的厨房餐桌周围,放着三只柳条编的圆凳。厨房本身很小,低矮而阴暗,地面有点凹陷,厨房的墙壁给烧煤油的炊具和普莱默斯便携式煤油炉上飘出的油烟熏得乌黑,一扇小窗子俯瞰着灰色混凝土围墙内的地下院落。有时当爸爸出去上班时,我习惯于坐在他的凳子上,和妈妈面对面坐着。她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削皮切菜,要么就是拣豆子,把黑豆拣出来,放进茶碟里。而后,我将用黑豆喂鸟。

母亲的故事颇为奇怪,和那时别人家里讲的故事都不一样,与我讲给自己的孩子们听的故事也不一样,而是有些扑朔迷离,仿佛它们并非始于开端,也并非结束于终了,而是从灌木林底下冒了出来,暴露一段时间,引起疏离和剧烈的恐惧,在我眼前活动几个瞬间,像墙上扭曲的影子,令我愕然,有时令我脊骨战栗,在我尚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又回到了他们原来的森林。直至如今,我几乎可以一字不落地记住母亲的故事。比如,其中一个故事讲的是个非常老的人阿莱路耶夫:

从前,在高高的山峦那边,在深深的河流和不见人烟的平原那边,有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小茅屋摇摇欲坠。在村边漆黑的森林里,住着一个贫穷的聋哑人。他独自生活,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名叫阿莱路耶夫。老阿莱路耶夫比村里所有的老人年龄都大,比山谷里平原上的所有老人年龄都大。他不光老,简直是个老古董。他老得驼背上都开始长出苔藓了。头上长的不是乌黑的头发,而是蘑菇,凹陷的面颊上覆盖了一层地衣。脚上开始钻出了棕色的根,亮晶晶的萤火虫落在他塌陷的眼窝里。这个老阿莱路耶夫比森林的年龄还大,比冰雪还老,比时间本身的年龄还大。一天,谣言传开了,说在他那间窗子紧闭的小屋里面,还住着另一个老人车尔尼霍尔钦,年龄比老阿莱路耶夫大得多得多,甚至比他更瞎,更穷,更沉默,更驼背,更聋,更不动弹,磨得像鞑靼人的硬币那样光滑。据说在村子里,在冬天漫漫长夜里,那位年老的阿莱路耶夫寻找着古老的车尔尼霍夫钦,为他清洗伤口,为他布置桌子,为他铺床,喂他吃从森林里采来又用井水或者融雪洗净的浆果。有时他在夜里唱歌给他听,像大人对婴儿那样:鲁拉,鲁拉,鲁拉,宝贝莫害怕,鲁拉,鲁拉,鲁拉,乖乖莫哆嗦啦。于是他们睡着了,两个人,相互偎依,老人和甚至更老的人,而外面只有风和雪。要是他们没有让狼给吃了,他们,那两个人,直到今日还会生活在那里,在他们一贫如洗的茅屋里,与此同时,狼在森林里嚎叫,风在烟囱里怒吼。

我在睡熟之前,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悄声说“年龄大”,“古老”,“比时间本身的年龄还大”。我闭上眼睛,怀着甜美的恐惧勾勒出这样一幅景象,苔藓怎样慢慢地爬上了老人的后背,黑油油的蘑菇和地衣,还有那些贪婪的像虫子一样的棕色的根怎样在黑暗中生长。我试图紧闭双眼想象出“像鞑靼人的硬币那样光滑”一话的意义。于是我迫使自己在烟囱里传出的呼啸风声和其他听不到的声音中睡去,那风从来不可能靠近我们家,那烟囱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只是在小人书中看到每座房子都有墁瓦的屋顶和烟囱。

我没有兄弟姐妹,我父母几乎买不起玩具给我,电视机和电脑还没有出现。我在耶路撒冷的凯里姆亚伯拉罕度过了整个童年,但我没有生活在那里,我真正生活的地方,是妈妈故事中讲到的或是床头柜上那一摞图画书中描述的森林边,茅屋旁,平原,草地,冰雪上,我身在东方,却心系遥远的西方,或者是“遥远的北方”,就像那些书中所描绘的那样。我在想象中的森林中,在语词的森林中,在语词的茅屋里,在语词的草地上头晕目眩地行走。语词的现实把令人窒息的后院、石屋顶上铺着的瓦楞铁、堆放脸盆并拉满洗衣绳的阳台都挤到了一旁。我周围的这些都不算。由词语构成的才算数。

我们在阿摩司大街上有年纪比较大的邻居,可是当他们缓慢地行走,痛苦地经过我家门前时,那样子俨然是老而古老的阿莱路耶夫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生活的一个苍白、忧伤、笨拙的翻版。就像特里阿扎丛林,乃是对无法逾越的原始森林所做的一种可怜而外行的素描。妈妈挑的豆子,令人失望地想起她故事里的蘑菇和森林果实、黑刺莓和蓝莓。整个现实世界只是徒劳模仿语词世界的尝试。这是妈妈给我讲过的一个关于女人和铁匠的故事,她没有选择语词,而是未曾考虑到我年幼,便把远方那色彩斑斓的语言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眼前,以前很少有孩子的脚步踏过那个地方,那是天堂里语言鸟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