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森林之狼(第8/10页)
“妈,你好像来自另一个宇宙。坏人在我们厨房餐桌上包装毒品,你却表现得好像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别出声。”薇拉喝令。她可不想听一个邮购新娘说教,告诉她什么叫作尊重自我。“你得小声一点。”
薇拉转身走向屋子。莉迪亚跟随在后,两人沉默地走了半千米。在她们家中,男人们把捆扎成一束束的小瓶子装进一个帆布袋。薇拉移开视线。
“我们正要离开。”科里亚大声说。他没看莉迪亚。他下工之后已不再逗留。厨房餐桌旁只有两张椅子。
男人们离开。莉迪亚坐到长沙发上,修长的双腿一摊,继续喝酒,过了不久,她也出门。她女儿为什么如此不快乐?莉迪亚在承平年代度过童年、蜕变为少女,她从小到大在庇佑下成长,从来没有饿过肚子。薇拉已经尽了全力,她没办法供给更多。在一个比较宽容的世界中,只要她尽了全力,应当就已足够。
莉迪亚几个钟头之后回家,她喝得大醉,甚至没办法把钥匙插进锁孔。她参加了一个她童年友伴举办的派对,当年的女孩们都已成年,也都有了自己的女儿,大家闲聊葛莉娜和寡头大亨的闲话,聊着聊着,莉迪亚说溜嘴,无意中提到葛莉娜的前男友在她家里做事。在场的五位女人安静了下来。她们轻声哄骗,发誓绝对不告诉别人。她们从来不曾如此关心莉迪亚的福祉。但是到了那时,莉迪亚已经醉得不在乎。她描述科里亚、他的同伙、她妈妈的默许。她的朋友们轻声保证绝不泄密,但这种承诺骗不了任何人。她们花了一辈子讲述葛莉娜的故事,而这桩事情为葛莉娜的初恋画下悲伤的终曲,她们已经好多年没有听过这么精彩的发展。
薇拉发现她站在门口,试图用大门的钥匙打开邮箱,嘴里喃喃说着乡巴佬、毒贩、钢琴调音师等。“别出声。这些事情你一件都不能提。”薇拉发出警告,但莉迪亚充耳不闻。
* *
下个礼拜,男人们没有上门。薇拉等了一小时才去找雅琳娜。下午两点,太阳却已西沉。
雅琳娜开门,点点头。她已经等着薇拉过来。厨房里煮茶的铜壶仍然温热。
薇拉弓起身子,坐在皮沙发的边缘,雅琳娜从来不会忘了夸耀皮沙发由意大利进口。她轻轻敲打大腿,一下子握拳,一下子摊开手掌,全身的精力流窜到手脚。纯银的烟灰缸旁边搁着一包已经拆封的加拿大洋烟。
“加糖吗?”雅琳娜边说、边悄悄把茶杯推到薇拉面前。
“他们今天没来。”
雅琳娜在两人的茶杯里加了三匙糖。她慢慢来。这茶很浓。她有一个任何母亲都会引以为傲的儿子。
“他们不会过去了。”
“但是,为什么?”薇拉问。
“你女儿。她说了。”
薇拉问也没问,径自从那包香烟里抽出一支细长的淡烟。这就是为什么狼群重返?因为她自己女儿的告发?因为她?荒谬至极,她心知肚明。但在一个善恶不分、是非颠倒的世界,迷信是唯一可靠的支柱。她吸口烟——她已经二十三年没抽烟——按捺住喉头微微的搔痒,久久才吐烟。
“我会怎么样?”她觉得坐牢八成是最理想的下场。她预期自己的命运比坐牢凄惨多了。“我会遭到逮捕吗?”
你生错了年代,雅琳娜心想。警察跟这事毫无关联。雅琳娜看着她老朋友双手发抖,颤颤地把烟灰弹到地毯上。不,“朋友”二字不够贴切。她们对彼此的依附植根于某种比友谊更持久、更微妙的情感。在学校的时候,老师们赞扬薇拉的勇气,称许她为了人民所做的牺牲;即使在大饥荒期间、雅琳娜饿得皮包骨、为两个亲兄弟送终,薇拉的食粮始终不虞匮乏。如今,雅琳娜脚上这双皮鞋,即使打了折扣,也超过薇拉的身价。这个世界到头来总是公平的。人人都得为自己所获得的东西做出补偿。
“我会怎么样?”薇拉问。
“你?”雅琳娜摇摇头。“你绝对没事。”
* *
薇拉回到家,发现大门没锁。长沙发旁边的地上搁着一个酒瓶,瓶口开着,瓶里所剩无几。一个个脚印越过白雪皑皑的草地,从后门一直延伸到白森林。她循着足迹走向林中,走得膝盖发痛。她没有停下来数一数究竟有几个人的脚印。她认得其中最小的一个。
新月的月光消散于轻飘飘的云朵之后。雪水浸湿她靴子的衬里。她已经几十年没有跑步,但这会儿她迈开步伐奔跑,把自己的脚印混入那一排已经深入林中的足迹。黑暗之中,她已无迹可寻。她摸到饱经风吹雨打的轮胎、满地的废纸,到处都是黄色的塑胶叶片,但是没有脚印。她跑来跑去,翻寻垃圾,寻找一个迹象、一个声音、一个线索、一个答案、一个理由。她绝对不会知道五十二分钟之前、距此一百一十六米之处,她女儿也抬头望向同一片夜空。即使满心惶恐、困惑不解,白森林的树木依然让莉迪亚想起她刚刚抵达美国一星期、吉尔柏带她造访的红木森林,当时她会说的英文依然不超过十二个字、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多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