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森林之狼(第10/10页)

女子的脸一红。

“树木是钢铁制造。叶片的材质是塑胶。市府四十年前设置了这座森林,目的在于让人们忘却一项事实:我们住在一个人类不该居住之处。”

年轻女子泰然自若,不为所动。“不管当初立意如何,森林里已经浮现出一个丰富而活跃的生态系统。没错,林中当然有些野生猫狗,但是也有北极野兔、狐狸,甚至狼群。这么一个林林总总的生态系统或许令人难以置信,但它依然应该受到国家保护。”

“保护……”薇拉慢慢重复,心中想起科里亚坐在她的厨房餐桌旁、一大块蛋糕搁在小碟子上、跟她解释他的老板为什么不怕警察。笔记夹咔嗒一声掉在人行道上。长长的人行道结了一层有如疮疤的冰霜,一路延伸到十字路口,连接另一个人行道,往前延伸,继续连接第三个、第四个人行道,划出了她生活的界线。她已经多少次沿着一条条人行道沉默地往前走?她已经多少次审查自己的思绪、判断、信念和欲望、将之寄存在她心中某一个它们无法背叛她的角落?

“保护……”她喃喃说道,音量低到年轻女子倾身聆听。她已经接受少年先锋队、共青团、铁工工会的表扬,她已被《真理报》赞誉为社会主义的未来,但是唯有在此年事已高的时刻,她才发现心中那个酝酿了整整六十三年的控诉之声。她将告发科里亚、雅琳娜、雅琳娜的儿子、那些控管基洛夫格勒手段比监狱警卫更残暴的流氓和黑帮。那个跟她握手、跟她道贺、即使几天之前才判处她妈妈死刑的政委;那个怕她怕到不敢扣她分数、即使她半张考卷留白、依然给她满分的小学老师;那个宣称帮女人口交是反革命之举、在家中始终与她保持距离、连在浴室里心脏病发作都把门关上的先生。没有一个人清白无辜,没有一个人毫无关联,大家全都是共犯。此时此刻,只要她能够拉高嗓门,她将以最强硬、最致命的形容词控诉自己这些年的沉默。但她的声音近似耳语。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保护。”她说了又说,在此同时,女孩弯下腰,捡起笔记夹。

年轻女子最近目睹她自己的外婆坠入失智的深渊,因此,薇拉的反应并不令她讶异。年轻女子的外婆诅咒云朵、工厂、一个个她已经忘了他们长相的亲人,眼前这个老太太诅咒一个自然保护区。年轻女子心想,大伙必须同情老人家、对老人家有耐心,于是她握住薇拉的手,轻声安抚。她们果真来自不同世代。“喘口气就行了。没事、没事,老奶奶,一切都没事。”

薇拉紧紧抓住她手中那双滑润的手。若非倚在年轻女子的肩头,她说不定会摔跤。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永远当不成外婆。

* *

一星期之后,有人敲门。薇拉走到门口。从大门的窥视孔望去,科里亚好像一尊鸟嘴石像兽。她双手托住下巴。

“我知道你在家。”他说。“我看得到你在玻璃上的影子。”

她贴着油漆斑驳的大门,希望凭借意志力让自己化为一个个原子,逐一滑穿木头,消散无踪。

“我已经以佣兵的身份重新入伍。”他说。“我将回到车臣。你不必担心再见到我。”

投邮口开启,然后啪地关上,一个牛皮纸信封随即掉落在地。薇拉的五脏六腑一阵紧缩。她知道信封里装了什么。非是不可。以前也发生过同样事情。信封里肯定是莉迪亚的遗言,没错,一定是她亲口说出、由科里亚在结了冰的树枝下为她抄录的最后几句话。她满怀企盼,一颗心噗噗狂跳。如果科里亚捎来最后的信息,她可以二话不说,马上原谅他杀害她唯一的女儿;她只愿科里亚捎来一封她可以收藏在鞋盒里的信函,让她连同她妈妈的最后一封信一起收放;她只愿莉迪亚在信里对她说:临终之时,她晓得有人爱着她,这当然是个谎言,但薇拉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让这个谎言成真。薇拉笨手笨脚地翻弄信封。它太大、太厚、太重,不可能是一封信。信封里是十叠用橡皮筋绑起来的千元卢布纸钞:一笔赔偿金。

薇拉把门打开,打算把钞票甩到科里亚脸上,因为这一次,她的沉默将不会被金钱收买。但他已经转身走向街尾。她把信封抓得更紧,生怕失手掉到地上。冬天还有好几个月才会远去。瓦斯费即将到期。橱柜几乎空空如也。时候已晚,年事已高,她已经没有时间成为另一个人。

她走到她的卧房,从床底下拉出鞋盒。牛皮纸信封太大,装不进去,除非取出其他信件。她抽出信件和剪报,搁在床上,动手把成捆钞票叠放在鞋盒里。大功告成之时,她跪在床边,祈求天主护佑她女儿、她妈妈,最后才为自己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