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森林之狼(第7/10页)

当晚稍后,薇拉在哗啦哗啦的水声中醒来。她走进浴室,看见她女儿跪在马桶旁边,一只手搭在后脑勺,松松地抓住头发。

“你这个笨孩子。”薇拉边说、边单膝跪到她身边。

莉迪亚搭着马桶盖干呕,头颅上下晃动。

“你这个笨孩子,你干了什么好事?”

“我不知道。”莉迪亚喃喃说道,她松手,任凭头发散开。薇拉好想大喊大叫,但她把浴巾卷成一个枕头,帮女儿平躺在地上。做母亲的只能安慰,做母亲的只能善后。当每一个知情达理的人都说不,做母亲的只能付出。生命或许在薇拉身上加诸许多标签——俄国人、支领年金的老太太、寡妇、女儿——但当她在浴室的镜中看到自己疲惫的倒影,她的眼中只见莉迪亚的母亲。

* *

十二月的脚步逐渐逼近,白天愈来愈短暂。每个星期三,不管是否宿醉,那些家伙一到家里,莉迪亚就跟着她妈妈离开家里。科里亚草草跟她点点头。那家伙真是乡巴佬,他肯定畏惧她这么一个见过世面的女子,不敢跟她说话。那些塑胶花真是可笑,他这辈子说不定从来没闻过一朵真正的玫瑰花,而她以前居住的那个城市,玫瑰花盛开到连体育馆都用它命名。

薇拉在森林边缘碰到她女儿的那一天,莉迪亚一直想着吉尔柏的调音工具盒。褐色的皮盒里装着一支形若鹅颈的校音扳头、镍质连杆杆头、止音橡皮、她轻轻一弹就叮当作响的音叉、一本吉尔柏多年之前就不再参照的操作手册,手册中写满了平均乐律、基频、谐和频率之类的名词。初抵洛杉矶时,她不确定她应该亲吻她的未婚夫,或是跟他握握手。他的皮肤看起来、摸起来都像是一颗煮得太熟的马铃薯,他穿了一件夏威夷的花衬衫,借此冲淡那股散发自他身上的无趣与乏味。当她陪他到那些跟工厂一样的宽阔的郊区住家调音,她把手册从头到尾读一遍。她在她那本袖珍俄英字典里查不到那些专有名词,吉尔柏尽全力用简单的英文为她解释。他会是个不错的小学老师,比当个老公称职多了。吉尔柏的一个朋友帮莉迪亚找到一份差事,让她在格伦代尔的“日落安养院”当个看护,支领最低工资。她不明白为什么院里这么多耆老把安养院视为安置老人的储藏室,他们觉得子女们把父母囚禁在安养院,借此补偿尚未解决的幼年创伤。相较于俄国对老人的照护,美国的安养院简直是亲情与温情的典范。当她头一次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看到无障碍坡道,她误以为那是某种可笑的公共雕塑。当她习知什么是无障碍坡道,她的心中涌起强烈的爱国情操,深深以这个她仅仅居住了几小时的国家为荣。在种种伟大而可怕的发明中,还有什么比无障碍坡道更仁慈、更典雅、更厚道?多年之后,当她这个守寡的老太太坐上轮椅、被人推着走上日落安养院的无障碍坡道、住进院里安养天年,她相信那将是她一生最快乐的岁月。她已经知道自己想要在哪里过世,即使她才二十岁。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外面下起一场罕见的秋雨,吉尔柏走进家门,把他的调音工具盒搁在地上,跟她说他在网络上认识一名白俄罗斯女子。

莉迪亚继续沿着锈迹斑斑的森林边缘蹒跚而行。钢铁树枝深处传来狼群的嚎叫,或者只是风声?但她好久之前就不在乎。前方出现一个人影,望似镂刻在朦胧的日光中。原来是她妈妈。

“十二月天气冷。”薇拉说。她女儿一出现,她的观察力就荡然无存,除了陈述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她跟莉迪亚无话可说。

莉迪亚出乎意料地对她微微一笑。“你愈老愈聪明。”

“我愈老愈糊涂。”

“我在安养院专门照顾那些痴呆和疯癫的老人家。”

“我距离那个地步还有多远?”

“我们老早就跨越那个界线了。”

“等我上了年纪,你会照顾我吗?”她问莉迪亚,口气比她原本打算的严肃。

“妈,你已经上了年纪。”

薇拉低头一瞥,望向台灯嵌印在她厨房玻璃窗的细碎光影。“我们快要可以回家了。”

“你知道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对不对?”

薇拉移开目光。她口袋里摆着一张对折的白纸,纸上夹着一支原子笔。她最近继续在跟莉迪亚写信,好像她女儿依然住在美国。她在信中描述科里亚多么英俊潇洒、彬彬有礼、他和莉迪亚多么相配、他们生下的孙儿们会多么漂亮。她生命中的每一个面向终将受到补偿;她活到六十三岁,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幸福。

“我们有东西可吃、有钱可花,这样还不够吗?钱从哪里来有什么关系?我们又没有做错事。我们根本没有做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