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森林之狼(第9/10页)

两个男人走在她前面,另外两个走在她旁边。她没穿鞋,两只脚感觉像是固定脚踝上的木砖。光裸的铜线将她的双手绑在身后,在手腕留下一圈圈痛苦的印记。她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腕,心无旁念,只想着铜线在手腕留下回圆的伤痕,她的肌肤好像是个结了冰、溜冰者轻轻滑过、刻画出八字形花样的湖泊。她旁边那个男人的皮夹克吱吱作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罐机油,泼一点在腋下,皮夹克才安静下来。前方的地面有个椭圆形的坑洞。莉迪亚全身每个粒子都窜动。她有话要说。她必须清清楚楚地说出那个坑洞多么骇人、她再怎么样都不敢进入。她只愿他们能够感觉到她的感觉,她只愿她能够照着适当的顺序说出适当的话,若是如此,他们就会理解。但当他们推着她跪下,她只发得出一声呜咽。月亮是个遥远而无动于衷的证人。无声的云朵相互碰撞。科里亚哀伤的脸孔出现在她的身旁。他不想做这种事。谁都不想做这种事。这就是她的一生。这就是她所拥有。好多事情她必须弥补。好多事情依然等着她去做。她现在还不能死,尤其是当她的生命中值得珍惜的事物竟是如此稀少。她试着跟科里亚解释,但科里亚对她皱起眉头,好像她说着他曾经随便学学、但再也不记得的语言。她讨价还价。她会离开基洛夫格勒,永远不回来,她会戒酒,她会上大学,她会找工作,她会生儿育女,她会跟他生儿育女,她会做个有用的人、快快乐乐地终老,她会全盘扭转自己的一生,只要他们让她活下来,她绝对会活得比现在更朝气蓬勃、更精明干练、更珍惜当下。科里亚把手伸到她身后,轻轻握住她的双手。“闭上你的眼睛。”他说。“当你睁开眼睛,你就回家了。”他放开她的手,但是声音依然守住她。“我在这里,哪里都不去。你快到家了。”这样也好,她告诉自己。我会因而改变。我会更加出色。我会成为那个我始终想要成为的人。一切都会不一样。这就是我始终的追寻。

刹那之间,她再也无法思考,再也无法反省,只能任由她的鼻息随着子弹飘出她的躯体。

* *

那天晚上,科里亚回到他在航天博物馆楼上的公寓,他爸爸去年过世之后,博物馆就已关闭。早上没吃完的麦片粥依然摆在桌上,他把麦片粥放到水槽里,伸手用指尖压按壁纸上的一个小方块,他妈妈的明信片曾经悬挂在此,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褪色的印子。

说他感到愧疚,等于是强迫他接受一切早已不存在的道德规章。最起码他跟自己这么说。与其活在它的阴影之下,倒不如拒绝承认客观的道德规章。你最好告诉自己,你不属于那个是非分明的世界。在卧室的镜子里,他看到了一个自己十七岁之时肯定鄙夷的男人,但是十七岁的他依然自负,尚未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太多方式让他低头驯服。

他开录像机。《瞒天大谎》继续播放。葛莉娜纵身跳上她的摩托车,沿着宽广的大道急速飞驰,低头闪躲书报亭和馅饼摊,以她圆滚滚的臀部驾驭机车。她朦胧的耳语听起来像是葛莉娜所说的悄悄话,但绝对不是出自她的真心。书架上摆着那张他们一家三口身穿豹纹泳装的拍立得照片,照片上方是那卷他弟弟和葛莉娜帮他灌制的录音带。录音带里究竟收录了哪些歌曲?他忽然兴起一个念头:不管带子里收录了什么歌曲,世间种种谜团当中,只有这个问题,他有希望得到解答。他的一生已经随着他的孩儿逝去,其后的一切,皆是他与他孩儿共享的来生——那个他把一支火柴倒着插入比司吉、庆祝周岁生日的孩儿。

他把录音带连同拍立得照片塞进衬衫口袋,在电视机一闪一闪的蓝光之中彻夜未眠,直到隔天早上、军方的征兵处开始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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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葬礼,没有遗体可供清洗献祭。薇拉依然上教堂。她不信主,因为没有迹象显示天主确实存在。如今也没有迹象显示莉迪亚曾在世上走一遭。薇拉站在教堂的前头,一眼望去便是圣母与圣婴的塑像。金光闪闪的圣婴无助地躺在母亲的怀里,虽然她把他抱在胸前,她却没有看着她的孩儿,而是望向远方。

回家途中,薇拉走过一个手执笔记板的年轻女子身旁,她见过这名女子在街角晃荡、出其不意地冲到不知情的路人面前征求签名。女子依然心性单纯,甚至相信笔记板上任何一个宏大的主张。

“您愿意签名吗?”年轻女子边问、边把笔记夹塞到薇拉手中。“我们打算向市长陈情,请他把白森林划为一个自然保护区。”

薇拉不敢相信真有此事。“你不是本地人,对不对?你到底有没有去过白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