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森林之狼(第6/10页)
“你挤扁我了。”莉迪亚呻吟。
“我知道。”
市区悄悄掠过煤烟斑斑的公交车车窗。你可以任意批评南加州,但那里可真是色彩缤纷。绿油油的草坪,军装般青蓝的仙人掌,形形色色、闪闪发亮的招牌,有些是杂货店,有些是支票兑现服务的不法商家。从洛杉矶国际机场的空中鸟瞰,一排排交错的平房有如蜡笔彩绘的化学周期表。在纽约,她挥别青绿。在伦敦,她挥别鲜红。等到抵达基洛夫格勒,调色盘已被刮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灰白和褐黄。云朵、街道、雪花、甚至从她妈妈大衣领口冒出来的那一截缺乏维生素、毫无血色的颈项,都只有有这两种色彩。
莉迪亚在她的卧房更衣。一顶毛织的帽子,一条特价商场的围巾,一副羊毛连指手套。一件连帽的冬天外套,帽子扣在外套上,半数纽扣已经松开。一件亮粉红的运动衫,上面印着一株怒放的榆树。在薇拉眼中,女儿的内衣背后太过紧绷,前方太过透明。薇拉在这副躯体仅仅几分钟大的时候就抱过她,也曾帮她洗澡、吃饭、穿衣。心情绝佳之时,薇拉一看到女儿就满心自豪,深深庆幸自己生了一个这么值得怜爱的小人儿。如今这副躯体已经成熟到远非她所能护卫。尽管薇拉很少使用这么一个滥情的字眼,但是除了惊叹,她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种光是站在她女儿身边就涌起的亲密感。甭提莉迪亚种种错误的选择。甭提薇拉仅能猜想的孽障。莉迪亚还活着,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她这个做母亲的觉得不虚此生。
“我的衣服呢?”
“我想八成在你的皮箱里。”薇拉说。
“不,我是说我留在家里的衣服。”
薇拉曾经担心她们母女可能谈起此事,也曾经担心她们母女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谈起此事。衣柜敞开,里面只有几个弯曲的衣架。“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莉迪亚从地上拾起印着榆树的运动衫和紧身牛仔裤,带着一种她知道比任何话语更让她妈妈伤心的消沉,重新把衣服穿上。这身衣服她已经穿了五天,走过一万七千多千米,再穿一会儿也无所谓。
“梳梳头发吧。”薇拉说。“我们晚餐之后有个客人。”
* *
科里亚敲了四下大门,前两下听起来怯生生,好像一个提行李的小弟上门通报,而不是一个前途无量的黑帮分子,因此,他另外再重重捶打两下。他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束人造玫瑰花,闪亮的花朵紧紧包在绿色的锡箔纸里。
寒暄之后,科里亚为莉迪亚献上塑胶花。当年在学校里有六、七个女孩极度迷恋葛莉娜,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科里亚认出莉迪亚是其中之一。葛莉娜始终不太喜欢她们,科里亚想了想,跟她们这一类的女孩上床,似乎表现出自己的张狂,虽然到头来没什么意义,但是依然相当有吸引力,不妨一试。她穿了运动衫、蓝色牛仔裤,脂粉未施。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个约会。
“这是什么?”她问,好像从来没看过玫瑰。
“塑胶做的玫瑰花。”科里亚骄傲地说。“比真的玫瑰花安全多了。而且永远不会凋谢。”
尽管如此,薇拉依然把玫瑰插在注了水的花瓶里,放在客厅咖啡桌上。她请他们随便坐,然后设法让科里亚务必坐在莉迪亚旁边。她对今晚抱着相当高的期望。没错,科里亚确实从事某种不名誉的勾当,但这表示他很上进,不是吗?更何况莉迪亚若跟一个跟她妈妈处得来的年轻人交往,对她只是有利无弊。
“回来基洛夫格勒感觉如何?”大家举杯互祝身体健康之后,科里亚问。
“跟我想象的完全一样。”莉迪亚说。她望向薇拉。“你其中一封信提到政府分发赔偿金。”
薇拉点点头。她们两人之中,最起码有一人收到了信。她试图回想自己写了什么。不管是什么,她写的不全然是个谎言,而是游走于事实边缘。谁记得究竟是什么?她耸耸肩。“莫斯科和基洛夫格勒相距数千千米。”薇拉说。“沿途每千米都有人想要分一杯羹,所以啰,等赔偿金送到基洛夫格勒,早就一毛不剩。”
科里亚柔软的脖子上贴着一片餐巾纸。他似乎拿着断头台的铡刀刮脸。“提到信件,你妈妈说你不常写信给她。我跟她说从国外寄来的信常常搞丢。”
“没错,我每两个礼拜写一封信给她。”
“我想也是。”薇拉说。让这两个年轻人相信他们骗得了她吧。在此同时,她会诱使他们坠入爱河。
但是夜愈深,莉迪亚喝得愈醉。科里亚每喝一口烈酒,她就灌下两口,当薇拉试着从她手中拿下酒瓶,她变得怒气腾腾。
科里亚起身告辞,莉迪亚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想要亲他一下、说声晚安。她往前一倾,把酒泼到他身上。科里亚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决然地把她推开。薇拉端详科里亚,他脸上那种神情,薇拉一看就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成为她的女婿、他们绝对不可能变成一家人,她心中一阵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