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24页)

他有点不确定到底是不是阿芳在叫,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在叫自己。他竭力四处寻觅,但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敌机再度俯冲投弹,顷刻之间,天空中忽然像开启了一个巨大的瓶塞,然后一股令人恐惧的白色瀑布从天空倾泻而下,爆发出一阵阵的巨响。

阿坚吓得又退回了车厢。火光瞬间照亮了车厢,在一片惨白的光亮中,车厢里的人就像白色幕布上的鬼影和野兽一般不堪。

接着,阿坚看到了一副难以令人置信的景象:阿芳跟一个彪形大汉扭打在一起。那男人把她压在地上,她披头散发,绝望地挣扎。衣服被掀开了,嘴巴被一双粗壮的大手蛮横地捂住。她的双眼瞪得大大的。

可怜的阿坚啊,早就被敌机的轰鸣声吓得六神无主,此刻见到这样的情景,更是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恐惧和绝望。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一时没搞清楚那个彪形大汉骑在阿芳身上那粗暴的场景意味着什么。他没有时间仔细想,只觉得有些不正常。

“无耻!下流!”他张大嘴巴想喊叫,却喊不出声来。

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视线一片模糊。惊慌之中,阿坚松开了抓紧门沿的手,他被抛出了车门,背部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整个身子都飞了起来,他的胸口撞到了一个硬物,疼痛难忍,晕了过去。可是,阿芳,阿芳怎么办!潜意识里他还在不断地叫喊着阿芳,竭力想清醒过来。

他醒来的时候,胸口还像被火烧一样剧痛,嘴角流着血,掺杂着一股咸咸的味道。他挣扎着爬向车厢,可是无法控制身体,再一次滑倒。一阵恶心袭来,他的视线也模糊了。

列车在黎明的晨光下死一般寂静,没有人拉起号角。

阿坚再次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舔了舔嘴唇。他挣扎着推开车厢门,准备爬上去。但是,好像阿芳不在里面,也不在下一节车厢,下下节也没有。他急急忙忙地一节一节地找,实在无法确定到底哪个是自己和阿芳的车厢。

突然,一阵嘈杂声里,列车被拉动,车轮转起。两头都有牵引动力,列车迅速开动。

阿坚跳上了火车头的扶梯,他怕不这样做就会被留在荒郊野外了。几个穿着工作服,全身沾满油渍的技工充满同情地看着阿坚,一言不发。他们的脸上同样沾满油渍,眼睛显得灰白,眉毛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黑色。

一个年轻壮实的技工铲了一铲子煤放入炉内,又把煤扔到火烧得最旺的地方。最年长的工人拉响了汽笛,火车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长鸣,一股腾腾的白汽涌了出来。

阿坚有些头晕,眼前的一切都抖动起来,飞快地旋转着。他觉得那么虚弱无力,心中又有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浸入骨髓的痛。他的面容仿佛经历了重创,麻木不堪,整个人几乎就要倒下了。

那位年轻的工人赶紧放下铲子,扶住了阿坚,让他坐在地上。他脱下手套,轻轻地擦拭着阿坚的下巴。在那个沾满煤灰的粗布手套上,阿坚看到了自己的血。

“勇敢些,孩子!”年长的工人对阿坚说,“这不过是小儿科,不算什么吃亏失败,跟真正的战斗相比,这不过是和风细雨罢了!“

当早晨在一片白雾中来临,阿坚也在剧烈的疼痛中醒来。他立刻想起在车厢中看到的事情,猜想在那节车厢中可能正在发生的事情。

后来他回想起来,战争的第一个伤痕,并不是他流在手套上的鲜血。

战争跟他从前想象的不一样。

他从军之后第一次感到的伤痛,不是他自己身体的疼痛,而是阿芳被暴力从他身边抢走的一瞬间,那令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浸满了鲜血,充满了失败和痛苦。

后来与枪为伴的10年里,阿坚总是冲锋在前,和战友一步一步走完了伟大而又充满波折的千里抗战征程,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在那样的过程中,他曾无数次舍弃青春时光的享受,将生命置于残酷无情的战场;但是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胜利的喜悦,他的心就像死去了一般沉寂,再也无法抬头直面人生。

其实,阿坚在战争中比在和平时幸运,因为在充满流血与牺牲的战斗中,他侥幸逃过一切劫难,活了下来,而且总是与优秀的战友为伍,不断地成长。

不过,伴随着战场上的幸运,他一次次失去了亲近的朋友、兄弟和战友。他们有的在他眼前死去,有的死在他怀里。有不少人是为救他一命而死,也有很多人因他的错误而牺牲。

无数个夜晚,他盯着窗外的暗夜,有一种错觉,仿佛他看到了阴间,看到了一个个死去的战友,他们是那么优秀,他们比任何幸存的人都应该活下来。然而,他们却用自己的生命维护了内心的战争法则:牺牲自己,让战友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