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当我们街区的作家离开这个街区的时候,他谁都没有告诉。老实说,也没有人留意这个。他一向就爱玩失踪,有时候是一个星期,有时候是一个月,这次也许是一年,也许永不归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困扰。人活在世上,如果懂得让自己自由,总会遇到好运,我们的生活也就不会是千篇一律的,而是有万种道路可以选择,就像空中的风,有无数的方向。

他那天离开的时候,没关房门。天亮以后,窗帘被东北风刮得飞舞起来,蒙蒙细雨夹着轻尘飘进了房间,洒落在简陋的家具上。炉子里的炭灰被吹了起来,一些文件和纸张从供桌上、书架上四处飞散,掉得满地都是。

哑女醒来后发现阿坚已经不在了。她静静地收拾了那间破破烂烂、乱七八糟的屋子,把散落在地的纸张统统都捡起来,叠放到那堆稿子里,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后来,她把那座沉重的纸山搬到了自己住的阁楼上。

她对阿坚的行为感到费解。他为什么要离开,他去哪里了,她不知道。她不能说话,自然也不能向别人打听他。她只能默默地用辛勤劳作来舒缓心中的苦闷和忧愁。她已经忘了他在离开前就有焚毁手稿的行为,她小心地把那些沾满尘土的稿子好好地保持着原样。

人家都以为她被神仙附体,成了物品的守护神。只有我觉得她是在默默等待阿坚——那个作家邻居的归来,就像一个忠诚的读者,对待搁在床边枕头下的作品会有一种特殊的偏爱。

若果真如此,那么这部没有问世的作品,我想,它至少也得到了某种肯定,或者换句话说,它受到了它独一无二的读者的欣赏。

后来,我偶然从哑女的阁楼那里得到了这珍藏的手稿。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答应她那无言的要求,耐心地、仔细地读完每一页上的每一个字。当然,我也努力这样做了,那是因为好奇心的驱使,我想了解阿坚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街上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怪胎,难以理喻。大家说,他被鬼魂迷住了,得了战争后遗症。也有人说,他是活在人间的一个长毛鬼,活着就是为了忏悔,为了埋葬他的委屈以及他半生犯下的种种过错。他在精神上是雌雄同体的,不少女人喜欢他,愿意帮助他。他还是这附近街区的最后一个小资产阶级,满脑子叛逆思想,好走极端;可他又是一个胆小鬼,办事优柔寡断。大体如此吧,一句话说不清楚。

然而,在大家口径一致的情况下,我还是常常被他的分裂型人格特征所吸引,所以,我要尝试去阅读他的手稿,尽管读起来是那么费劲。

起初,我也努力想按照一般小说的发展脉络把稿子重新编排一下,但一切都是徒劳。这稿子根本就没有脉络可寻,每一页都像第一页,又都像最后一页。我想,即使原稿有页码,即使稿子齐全,即使被作者烧掉、丢掉或被蚂蚁蛀蚀的那些内容都还在,我也依然无法想象这个手稿是在什么状态下创作的。我不想说它是在癫狂状态的产物。

不过,小说的情节基本连贯,有些地方还很吸引人。尤其是看到昔日战场上的那些地名时,我特别有感触,那些地方我们曾经那么熟悉,但现在早已被人遗忘,无人提及了。

作者用十分简洁的语言描述了近距离战斗的场景,军旅生涯的点点滴滴,还有战友们的音容笑貌等,有的地方虽只是一带而过,却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人感到十分真切,犹如身临其境。故事的脉络随时在变,有些事件彼此串联,又彼此分离。作品从头到尾没有统一的线索,完全是一块块意象的拼接,颇似蒙太奇手法。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一部结构不严谨、脉络不清晰、概括性不强且存在明显思维短板的作品,作者心有余而力不足。

例如,明明都是写侦察排,前一页形容他们骁勇善战,令敌人闻风丧胆;可到了下一页又把他们描述成全世界最瘫软无力、最弱不禁风、最无精打采的人。甚至还把其中一些人写成鬼魂,悲伤地出没在丛林、黑暗的角落和噩梦里。战士们最后全都死了,只是死法各不相同。可是,接着,你又看到他们成群结队地在街头游荡,在战后过着惨淡的小市民生活。

最终,作品里的人物同作者本人一样,都陷入了深深的迷惘。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他们都再也无法回到遥远的过去?战前,他们都曾经有过那么快乐的日子,那么诗意的童年,还有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有梦幻般纯洁的理想和信念。说起来真是令人感到悲哀,他们曾经是最好的恋人,却又注定永远孤独。他们不仅失去了年轻时候的伴侣,还失去了爱的能力,还要继续在阴影下一天天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