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24页)

“我们距离杀人不眨眼的战场还很远吧?”阿芳轻声笑着,凑在阿坚的耳边说。

“怎么,你也睡不着啊?”

“想睡,可是睡不着啊。”

“努力睡吧,明天……”

“万一没有明天了怎么办?”

“别那样说……闭上眼,从一开始数数……”

也许,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灾难就会来临,但是眼前的黑夜还在继续。火车仍然无休止地前进着。破旧车轮的声响一路上都很均匀。

“嗯,那一起数吧。要不还是算了……我们一起做个梦吧,阿坚啊。——梦什么呢?”

“梦什么,”阿坚小声说,“那还用问……咱们到那边躺着去吧,没人会看到……”

那个夜晚也许是他一生中睡得最美好、最安心的一个夜晚。多年以后,那一夜的浪漫缠绵都还会在阿坚的潜意识里苏醒。

在战后回家乘坐的“统一”号列车上,阿坚遇到一个叫阿贤的退伍女兵,她在战争中伤了腿。

当时车厢里挤满了退伍兵,阿坚似乎怎么也睡不着。最后一个晚上他跟阿贤睡在同一张吊床上。阿贤是南定人,眼神哀怨而甜美。她当时也睡不着,于是他们俩低声聊天,直到天快亮时才睡去。

他想起当兵的头一天,他跟阿芳一起坐火车路过南定,而在他退伍的前一天,则是与从南定来的阿贤路过当时经过的地方。

走过这漫漫长路就像是眨眼间的事,在静默中,阿坚忽然想起了过往的一切。

火车在晨曦中经过清化省后,阿坚把身子从阿贤的怀抱中抽出来,站起来,眼睛望向窗外。田野、堆垛、薄雾、竹林、椰林、池沼、山坡、河滩……全都在秋日清晨的天空下一闪而逝。

在火车车轮单调得令人忧愁的咔嚓咔嚓声里,他一时间好像又回到10年前,回到17岁时跟阿芳在往南的火车上依偎私语的夜晚。

那天晚上,整个车厢混乱不堪,仿佛随时处于灾难边缘。阿坚和阿芳两人则完全是一副豁出命去相爱的样子。他们两人紧紧地搂着,两张脸紧紧地贴在一起,沉醉在盲目的爱恋中,极尽缠绵。

在阿坚的臂弯中,阿芳是那么娇媚,又是那么温柔可亲,她时而轻轻地挣扎,时而乖巧地迎合;身子时而蜷曲,时而伸直,享受着激情带来的愉悦。那一刻,他们仿佛舒舒服服地躺在头等列车的软卧里。阿坚觉得燥热难耐,很想再进一步贴紧她,想要插入她的身体里,但是忽然,他内心升起一点点不安,令他出鞘一半的剑又犹犹豫豫地收回去了。

“来呀,阿坚,你怕什么?来吧,亲爱的……”

现在他回忆起当时阿芳在他耳边呢喃的话语,那么遥远,就像黑幕中点点闪烁的尘埃,却又如此清晰。

“阿坚啊,咱们两个,难道一直到死都要保持贞洁吗?既然我们相爱,还顾忌什么呀!”

阿坚把脸贴到阿芳身上,觉得自己犹如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梦境。这些美梦绵长而幽远,亦真亦幻,好似二人身临其境。

阿坚喃喃自语:“战争,我的爱情!”

一声奇怪的汽笛声从上面传下来,接着是引擎在空中震动的声音。“敌机!炸弹!”有人叫着,与此同时,炸弹在黑夜的空中开始引爆。

“糟糕,兄弟们啊!”

“啊!啊!”

一时间,喊叫声四起。火车行驶的节奏被打破了,夜色中温柔的天幕被撕得粉碎。天还没亮,火车还在飞速行驶,但整辆车都乱了起来。

火车开始颠簸,变得很恐怖。车厢开始倾斜,歪倒。阿坚感到头晕,马上爬了起来。在这令人恐惧的氛围里,他觉得自己的神经都不正常了,一时难以反应过来。

“警报!”只听见有人用绝望的声音在大喊,“停车!停车!!”

飞机在上空盘旋,发动机的声音慢慢迫近。阿坚被挤到一个角落,又被推到车厢门附近。车厢里混乱不堪,人们拼命往门口挤,有人撞到了他,接着又一个人撞了他,他感到无边的恐惧。

最后,车厢门轰地一下打开了,列车制动装置收紧,却还是无法停下。人们互相推搡,大声叫着,扑通扑通地跳下车,疯狂地拥向车外那一团漆黑的地方。似乎整个大地都在震动。

“阿芳!”

阿坚突然想到了阿芳。他紧紧抓住车门旁的一块木板,让自己稳定下来。

“阿芳!”他再一次呼喊她的名字,可他的声音被飞机的轰鸣声和火车车轮摩擦发出的尖锐噪声盖过了。

后来火车像是咬紧牙关,非常努力地停了下来。

因为没有找到阿芳,阿坚十分惊恐。头顶敌机的轰鸣也令人丧胆,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劈成了两半。

“阿坚!阿坚!”他听见另一个车厢的角落有人在哭着喊他,但那声音又倏地终止,就像被人为地掐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