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24页)

1975年4月30日的早上,在战争结束前的最后一刻,他和先遣小分队一起进攻百多禄陵墓岗哨的时候,他曾有片刻的踌躇。就是这片刻的踌躇,葬送了阿慈的性命。侦察排的战友,在攻打西贡之前大都牺牲了,只有阿慈跟他一起战斗到了西贡。可是,就在胜利前夕,阿慈也牺牲了。

在岗哨拱形门口响起M-79冲锋枪枪声之前,他们已经仔仔细细地清理过每个角落了,确定不可能还有枪手藏匿,但是枪声的确是从里面传出来的。阿坚放慢进攻的步伐,俯下身子倾听,小心地移动,但是在他身后半步的阿慈突然出现在他前面。他上前关门掩护阿坚,让阿坚幸运地躲过了敌人的榴弹,他自己则在一声惨叫后牺牲了,临死前他还催促阿坚快跑,鲜血都溅到了阿坚脸上。

阿坚也想起在邦美蜀警察署三楼阵亡的战友,跟这情形也差不多。那次是阿莹为他挡了子弹。当时朝他们疯狂射击的是一个女人,他们疏忽了,把她当作了普通妇女,留了她一命,没料到她反而开枪朝他们射击。

还有一次在凤凰岭上,阿坚的侦察小组突击敌军指挥所未遂,阿渠开枪阻击敌军,掩护阿坚和另外两个战友逃走。在这次不走运的侦察中,阿渠当场牺牲。随后,阿坚又失去了两位亲密战友——大个子阿盛和阿心。

阿坚还记得,那天因为被敌人一路追赶,他们必须绕着圈子逃跑,到了庆阳方向才下山。三个人精疲力竭,在丛林里地势比较低的地方稍事休息。阿心还把自己的衣服撕了一块下来,为阿盛包扎头上的伤口。阿坚靠在土墙上坐着,把头垂在两腿之间休息。他解下肩上的步枪,把它放在旁边的石头上。庆阳山岭上的敌军和我军正相互开炮。四周响起炮弹爆炸的声音和机关枪的声音,空中也冒着滚滚的战火,只有那片森林是双方交战之外的无人地带,显得格外宁静。

“我们排只剩下三个人了吗?”阿坚低声说道。

“别难过,阿坚!”阿心说,“你看我们多走运……这样有惊无险,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啊。”

“多亏了阿慈,要不是他,我们都不可能逃出来。”

他们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头顶的森林降下一团黑影,呼的一声落在河流里。阿坚惊讶地望过去,吓了一大跳:难道是一个伞兵?

天哪,正是伞兵!

阿坚正要去拿AK步枪的时候,三发子弹打在他手掌边,扬起阵阵尘土。敌人双腿叉站在河边,看着他们狂笑。阿坚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眼睛一直注视着那把瞄准自己胸口的AR-15的黑色枪口。阿心和阿盛也慢慢地站了起来,举起了双手。三把AK步枪凌乱地摆在他们脚下。

那个伞兵留着长发,个子很高,看起来很年轻,他的两只袖子卷着,肩章底下塞着贝雷帽,军服上沾满了红色的泥土。他狂笑着,动了动枪口,手指扣上扳机。阿坚愣在一旁,不吭声,只等着子弹穿过他的胸膛,打碎他的脊骨,鲜血四溅。想到这些,他的胸口猛烈地颤动起来,脖子也因哽咽而收缩,头在痛苦中摇动。

“别开枪!我……我们投降!”阿心呻吟着。

伪军突然笑了起来。他用手比画着:“过来!快点!你们这三个蠢货!”

他们三人立即推搡着走过去,显出一副十分害怕、十分顺从的样子。

“快给我过来!”伪军咆哮道。

“马上,马上啊!不要开枪!”阿心惊慌地说道,然后插到阿坚身前。

当他们靠近河边时,阿心突然冲了上去,用力抱住敌人的腿,使劲拽着。然后用一连串迅速的动作抢过敌人的扳机,朝空中开了一枪。接着,他和敌人撕扯着掉进了河里。

“跑!阿盛,阿坚!快跑啊!”

听着阿心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他们本该合力杀敌,夺取敌人的武器,可当时阿坚已经跳到了河岸上,而且他突然看到一帮穿迷彩的敌人正从树林里冲出来。阿坚和背后的大个子阿盛只得立即顺着河岸逃走。五六把机枪在他们身后扫射。阿坚趴下,匍匐前进。子弹擦过他的脚后跟,从他的耳边和头顶飞过。

“喂!”阿盛大叫一声,跳起来露出头。他那一声喊叫把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那群拿着枪的敌人追着他,朝着他的方向射击。

阿坚只顾低头匍匐前进,脑袋因吸入了过多的土而缺氧,身子还在打转,都不知道敌人已经转移了方向。他连滚带爬地跑,直到全身瘫软,跪在地上跑不动为止。当他爬回阵地,肉体上的疼痛和精神上的折磨让他的内心犹如经历了狂风暴雨,既因失去亲爱的战友而阵阵悲哀,又因死里逃生而庆幸不已。

不过,这些都还不是他最深刻的战争记忆。在他有关战争的记忆中,最悲惨、最痛心、最危急的是关于阿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