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24页)

她长叹了一口气,掀开披在肩上的围巾,仰起头放声唱了起来。她的歌声犹如一支箭,立刻射进了听众的内心。

阿坚感到周身的血液在沸腾,泪水夺眶而出。歌声起初很低沉忧伤,接着渐渐上扬,声音不断变高,最后飞扬起来,就像狂风在吹一样。

“这个世界上,从此将刮起冷酷无情的风……”阿芳唱道。

歌词和曲调都有些悲伤,有一种幻灭的伤痛,很切合眼下的时局,又仿佛是一种预言。她仿佛在缓缓地吐露着他们那一代年轻人的心声,诉说着他们注定陷入战争的宿命。

她的歌声引起了大家的共鸣,那三个水兵中最严肃的一个都不禁动容,眼泪从他那对紧锁的眉头下涌出。

战争!战争!1965年8月5日凌晨4点,即将天亮时的大海仿佛在怒吼着这讯息。长长的弧形沙滩上,大浪迭起,隆隆作响。

突然,两团火从天空的一角斜穿过来,迅速分散成两股明亮的火弧,瞬间坠落。

睡在沙滩上的人,睡在帐篷里的人全都起来了,围聚在已近消残的火堆旁。大家似乎都屏住了呼吸,静悄悄的。直到阿芳的歌声终止,他们都还是一动不动。

阿芳放下吉他,站起来,走开了,消失在黑夜中。阿坚悄悄地跟在她后边,穿过一排木麻黄树。脚下的沙粒又湿又冷,萤火虫的绿色荧光一闪一闪的。

阿芳停下来,靠在一棵树上,双手伸向阿坚。尽管夜色下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阿坚头一次感到自己要陷入一种令人沉沦的感情中了。

“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好吗,阿坚?就是死,我们也死在一起吧。”阿芳在阿坚的耳边祈求道。

那个晚上,夜空中好像时不时有流星划过,如同银河里的星星在渐渐坠落。天快亮时,一阵暴风雨席卷而来,大海上浪涛滚滚。

“怎么会死呢?‘战争’这个词才是真的活着的意思嘛。”

“真的是活着啊……也许是吧。我只怕我们没法活下来,来不及相爱……来不及做什么,一切就已失去了!”

他们两人手挽着手,顺着那排木麻黄树跑着,返回扎营的地方。

海上的风暴很快朝他们袭来,帐篷被掀翻了,沙子漫天飞舞,几床被子也被风卷走了,支帐篷的绳子被扯断了,拴绳子的木桩也被完全拔起来。大雨倾泻在灰色的海面。

这就是恐怖战争的开始,紧随着暴风雨袭来。

现在,20多年过去了。很难想象当年的情景了。如今,我们的国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阿坚自己,也已判若两人。

岁月仿佛只漏掉了阿芳,她还是阿坚的那个她,棕色的眼睛依然闪亮,妩媚动人。岁月流转,人事变迁,她却依然如故,不曾有丝毫改变。

虽然这些年她的确犯了不少错,做了不少无法见光的事情,弄得声名狼藉,但是,即便如此,对阿坚来说,她依旧仿佛永远处在时间轮回之外,永远纯洁,永远年轻。

阿坚是在1965年的夏天志愿入伍的,同年秋天收到召集令。没多久他就奔向那被称作“长B”的南方战场,但他不是一个人去的,而是和阿芳一起,一起走完了初恋的最后一程。

当时他们搭乘的那列货车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停靠在府里,而是微微向东,沿着海岸全速行驶,就像是在不确定的漫漫长路上迷失了方向一样飞驰。

府里,接着是南定、宁平,火车都呼啸而过,没有在这些北方车站停留,只在路过时响起绵长而忧伤的汽笛声。

“这样更好吧?”阿芳似乎非常开心,她抱着阿坚的肩膀低声说道,“我们走得越远,我就觉得越茫然,也觉得越来越好,就让我们看看枪林弹雨是怎样的吧。”

“可是……我上战场后你怎么回去呢?”阿坚磕磕巴巴地说。

“唉,我根本就不想去任何地方,我就跟着你,陪着你,谁会阻止我们呢!”

现在回忆起来,那趟不要命的行程就像是虚构出来的战争故事,但其实真实得不能再真实。那近乎荒诞的冒险旅程,开启了他日后沉重的戎马生涯。

那晚,火车在夜色中疾驰,所有车站,无论大站小站都不停。只有一两次,在空荡荡的稻田边逗留了几分钟。

不少人趁机拼命挤进车厢,空间变得更加拥挤不堪。他们主要是部队里的,有的是伤员,有的是掉队的。也有普通老百姓,有商人,甚至还有沿途的小偷和强盗。

火车车厢里混乱得简直就像集市一样。有些人在车厢里抽烟,烟味与拥挤的人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实在令人难受。阿坚和阿芳所在的那个温馨角落也被挤得愈来愈狭窄。

火车因速度过快,颠簸不堪,摇摆不定。

“同交站,啊,还没到啊……”蓦地一个悲惨的声音大呼起来。晚风也透过车厢在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