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奥斯瓦德、鲁比和其他

站在祖克曼新公寓的前窗往下看,可以从街角一直看到弗兰克·E.坎贝尔殡仪馆。这家殡仪馆坐落在麦迪逊大街,这里处置的都是纽约的富豪名流、达官显贵。在经历了阿尔文·佩普勒和威胁电话之后的那个早晨,有个叫尼克·赛拉塔利的人躺在了这殡仪馆礼堂里,此人绰号“王子”,是个黑社会大哥。他昨天死在市中心一家意大利面餐厅,死于脑出血,而不是枪林弹雨中。到早上九点钟的时候,坎贝尔殡仪馆的门前已经聚集了好些围观的人群,他们都想看看到底有哪些艺人明星、运动员、政客还有罪犯会来最后看“王子”一眼。透过百叶窗,祖克曼注视着两个骑警在跟三个巡警说话,三个人都佩着枪,他们守在第八十一大街对面的殡仪馆侧门那里。在麦迪逊大街的主入口,警察会更多,整个小区附近至少布置了十多名便衣。昨天晚上他想了一整夜,这样的安保级别不正是他想让母亲享受的吗?

这是他自搬到市郊以来在坎贝尔看到的第三还是第四场隆重葬礼了吧。不过,普通平凡、不值一提的葬礼天天上演,以至于现在每天早上走出屋子,看见街对面侧门旁边那些前来悼念的人群还有灵柩,他都已经学会了熟视无睹。不过要做到这点不大容易,尤其是遇到这样的日子:太阳在东区上空冉冉升起,阳光洒在悼念者的脸上,就像众多在加勒比海游轮上幸运的度假者;大雨倾盆的早上要忽略他们也不容易,悼念的人群等在雨中,等待送葬队伍开始,雨水如鼓点似的敲着伞面。甚至遇到不晴不雨、灰蒙蒙的阴天,要做到这一点也同样很难。看着一个人被封装在盒子里,然后把这事扭头就忘,无论在什么样的天气里,应该都不容易吧。

那些棺材都是先由卡车运过来,然后用铲车卸下来,最后再通过货梯送到太平间地下室去。向下,再向下,这才是第一轮测试。送葬的队伍消失后,穿制服的黑人勤杂工开始清扫花圈上掉下的花朵,那些花圈,不是送到公墓就是送到火葬场了。剩下的那些没扫掉的枯花瓣,全都散落在路边的碎石堆里,这也就够市环卫车在接下来的星期二或星期四忙活一阵子了。至于那些尸体,一般都在华灯初上的夜晚,被装在黑色麻袋里,放在狭窄的担架上被运到这里。随着一辆救护车(或者有时候是旅行车)停在专用的停车场上,黑色麻袋被迅速从侧门抬了进去。一切都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然而刚搬到这里的那几个月里,祖克曼似乎总是及时走过,捕捉到这一场景。殡仪馆上面几层的灯都彻夜长明。每次他去客厅关台灯,总是能看见那边灯火通明,不论当时有多晚。而之所以不关灯,不是因为有人在熬夜看书,也不是因为有人失眠。那些灯对别人的睡眠都毫无影响,除了祖克曼。

有时候,对面挤满了前来哀悼的人,他们都在等护柩人和棺材的到来。每次祖克曼从他们身旁走过,那边都会有人盯着他看。是因为他是祖克曼呢,还是因为他也在盯着他们看?原因不得而知,不过他倾向于在那种场合尽量低调行事,不让自己或是自己的书分散别人的注意力。仅仅几周时间,他就学会了如何应对一大早起来就看见一大群人聚集在他前门时所带来的那种震惊,他还学会了佯装行色匆匆,忙自己的事情,比如说去买张晨报或是洋葱卷什么的,就好像他对死亡没有兴趣一样。

他一晚上都没睡着,不光是因为坎贝尔那边灯火通明,还因为他在等绑匪是不是会再打电话来,或者这场恶作剧宣告结束。半夜三点钟的时候,他差一点就从被窝里爬起来打电话给劳拉了;到四点钟,差点儿打到警察局;到清晨六点的时候,他又差点打到迈阿密海滩。早上八点,他起床从前窗往外看,看到外面殡仪馆旁边有骑警在巡逻,当时他就想到父亲在疗养院的情景,整个晚上,他都在想父亲的事。每次看到坎贝尔夜夜灯火通明,他就会想起父亲。整个晚上《Tzena,Tzena》(1)这首歌一直萦绕在耳际,挥之不去。他们家人在干活的时候,都会吹口哨。《Tzena,Tzena》是他父亲的最爱,已经哼了好多年了。在这之前,他父亲一直都是哼《Bei Mir Bist Du Schoen》的。“这首歌,”祖克曼医生对他的家人说,“必将为犹太人的事业赢得史无前例的同情和支持。”这位足科医生甚至跑到大街上去买那首歌的磁带,这大概是他这辈子买的第五盘磁带吧。祖克曼大二那年,在家过圣诞节,当时每天晚饭前家里都放《Tzena,Tzena》的音乐。“这首歌会使以色列国屹立于世界之林,”祖克曼医生说。不幸的是,他没有意识到大儿子内森当时在人文课中学了“对立面”,所以当他和蔼亲切地询问他的音乐观点时,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在犯一个大错误,而他得到的回答自然也是说以色列的未来由国际权力政治所决定,而不是仰仗于向非犹太人灌输“犹太的庸俗艺术”。这个说法惹得祖克曼医生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你要这么说可就错了!由此就可以看出你根本不理解普通人的感情!”整个圣诞节期间,他们不光对《Tzena,Tzena》的评价没有交集,在其他任何事上也都存在分歧。不过到了六十年代中期,他把巴里姐妹唱的《屋顶上的小提琴手》里的歌放给内森听,那时候父子之间的这场较量几近结束了。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坐在了迈阿密滩的轮椅之上,而他的大儿子呢,那时候已经学成毕业,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了。内森陪着父亲一口气听完那几支曲子,然后称赞这几首歌棒极了。“上周在教堂,”他母亲说,“做完礼拜之后,领唱唱了那首歌给我们听。大家听得屏息凝神,掉根针都听得到。”祖克曼医生中风第一次发作以后,每周五都跟夫人一起去教堂做礼拜,这事对他们来说可是平生头一遭。这样,以后埋祖克曼医生的拉比才不会全然是个陌生人,其他人倒还真有这种可能。他父亲曾断言:“继《Tzena,Tzena》之后,这个巴里姐妹以及她们的专辑将对犹太人助益多多。”“也许你说得很对,”内森答道。为何不呢?此时的他已不再是文科二年级学生,他的第一本作品对犹太事业的伤害,此时父亲也不再耿耿于怀,而《卡诺夫斯基》还是三年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