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使,望故乡(1)

床头桌上放着一叠五分复印件,每一页都是林登·约翰逊在任总统期间祖克曼医生寄给他的抗议信。和写给休伯特·汉弗莱(2)的不同,他写给约翰逊的信有厚厚一叠,用宽皮筋扎着,差不多有《战争与和平》那么厚。相比之下,他给汉弗莱的信少之又少,寥寥数语里极尽挖苦嘲弄之能事,显然,相比当年他大受“美国人争取民主行动组织”追捧,他在祖克曼医生的心目中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了。多数时候,汉弗莱收到的不过是一行藐视之语加三个叹号。而且还写在明信片上,这样每个恰巧看到的人都知道这位副总统已经变成什么样的懦夫。但是对于美国总统,尽管这位总统傲慢、愚蠢又混账,祖克曼医生还是努力以礼相待。用有抬头的信纸;一有机会就提罗斯福;为了阐明他的反战观点,他还会借用《塔木德》上的智慧,或是早已过世的老姑娘麦克墨菲小姐的高见,虽然他有些引述显然还欠考虑。祖克曼一家都知道(因为一九五九年内森·祖克曼在《高等教育》集中那个同名故事,世人也皆知了),麦克墨菲小姐是他八年级时的老师。一九一二年,她跑到祖克曼医生的父亲——一个血汗工人——那里,要求把聪明的小维克托送去读高中,而不是送进当地的帽厂,维克托的哥哥就在那里干活,一天十四小时,摧残自己的手指。结果,正如世人所知,她成功了。

虽然林登·约翰逊既没有时间也缺少——用祖克曼太太的话来说——“起码的礼仪”来给这位身在病中的坚定的佛罗里达州民主党人回信,但祖克曼医生仍然大约每两天就对着妻子口述三到四页信,向总统讲授美国历史、犹太历史和他的个人理念。中风之后,他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似乎对发生在自己房间里的事情都一无所知,就更不知道他的头号敌人尼克松正在椭圆形办公室搞破坏了。不过,后来病情又慢慢好转,医生告诉祖克曼太太,他的意志力是个奇迹。梅茨先生常常来看望他,给他朗读《纽约时报》。一天下午他艰难地告诉妻子,他想把家里轮椅旁桌子上的信夹拿到身边来。此后,她开始坐在他身旁一页页地翻着信纸,这样他就能够看到自己以前所写的一切,并且活下去继续写信。应他的请求,她开始让前来查房的医生护士看信。慢慢地,他越来越清醒,甚至开始“重振雄风”。一天下午,梅茨先生刚离开一会儿,祖克曼太太来换班的时候,他又陷入昏迷,不得不紧急送往医院。祖克曼太太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拿着信夹在救护车里了。“任何东西,任何东西,”她后来告诉内森她当时的念头,“任何能让他活下去的东西。”祖克曼想知道,如果只面对她自己,她是否会说,“够了,结束吧,我再也没办法看他遭罪了。”

但是,她是她,祖克曼是祖克曼。她是他的妻子,二十岁起,丈夫就想她所想;祖克曼却是他的儿子,还不到二十岁就开始为自己的每个想法和父亲抗争。飞机降落的时候,祖克曼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夏天。那年八月,他即将离家去上大学;那年八月,天闷热得如同他父亲一样叫人窒息,在令人窒息的家里,在围着纱窗的后阳台上,他一口气读了三千页托马斯·沃尔夫。“他相信,从此他是自己命运的主宰;他相信,山峦环绕世界的中心;他相信,这是个不可抗拒的时刻,是所有混乱无章的偶然事件孵化出了这次无可避免的必然事件,来增添他的生命容量。”不可抗拒。无可避免。“噢,没错!”快要窒息的内森在他那本《天使,望故乡》的空白处这样写道。他并没有意识到,如果不是在后阳台而是在自己主宰的生命里遇到不可抗拒的、无可避免的事情,这两个振聋发聩的否定形容词听起来就不那么振奋人心了。十六岁的他只想成为托马斯·沃尔夫那样的浪漫天才,逃离小小的新泽西和那里所有肤浅粗俗的人,投向深刻、奔放的艺术世界。但事实证明,一切依然如影随形。

内森抵达的那天夜里,整整一夜,他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第二天白天的大多数时候也是。有时候祖克曼医生醒过来,祖克曼太太会觉得他在朝床边信夹里的信点头,于是认为他还有话想对新总统说。祖克曼心里寻思,他还有能力想吗?她自己也有些神志不清了——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她没合过眼,过去的四年里她睡得也不多——与其和她争辩还不如附和她更容易些。于是,祖克曼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黄色拍纸簿,用印刷体写上“停战”,并在下面用自己的笔迹签上“维克托·祖克曼医生”。但是看到这页字,他父亲没有任何反应。祖克曼医生不时发出难以分辨的声音,不像说话更像老鼠在吱吱叫。这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