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雕像楼对面(第7/17页)

“她是找萨姆杰维亚托夫借马去了。既然走成了,一定是借来了。”日瓦戈心情平静地琢磨着,“如果她在这一点上不是问心无愧,她不会讲出这个细节来的。”

等炉火燃毕,日瓦戈关了烟道,稍许吃了点东西。饭后他感到一阵困顿,难以支撑。他和衣躺到沙发上,沉沉睡去。他没有听到门外和墙外老鼠们掀起的毫无顾忌的震耳的喧闹。他接连做了两个噩梦。

他在莫斯科,站在一间屋子里反锁着的玻璃门前。为了证实是锁上了,他还拉着门把手朝自己怀里拽了几下。门外站着他的儿子萨沙,穿着童大衣、海员裤,戴着小帽子,很漂亮但又很不幸,他跺着脚哭叫要进来。孩子身后落下一股水柱,哗哗响着;水珠溅到小孩身上和门上,像是自来水管或者输水管坏了。这是当时常见的生活现象。但也许门前真是一个荒山中峡谷的尽头,里面洪水奔腾,又冷又暗。

大水下跌和喧响,把孩子吓得要死。听不清他喊叫什么,水声淹没了他的喊声。但日瓦戈从嘴动看出他在叫:“爸爸——爸爸——”

日瓦戈心都要碎了。他巴不得抱起儿子,搂在怀里,同他一起跑开。

然而,他却泪流满面地抓住门把手,不放孩子进来;为了对另一个女人讲所谓信义和责任,宁可让儿子做牺牲品。她不是孩子的母亲,说不定马上会从另一头走进房间来。

日瓦戈醒来,满脸是汗水和泪水。“我在发烧。我病倒了。”他立刻想到了这一点。“这不是伤寒。这是某种严重的可怕的疲倦,表现为身体不适。这是某种潜伏着危险的病态,如同一切严重的传染病一样。问题全在于什么能占上风,是活还是死。可现在我多么想睡呀!”于是他又睡着了。

他梦见在莫斯科一条行人很多的大街上,冬天的清早天还黑着,亮着路灯。从一切特征看,是在革命之前,清晨街上很热闹,首班电车不断鸣响,夜灯未熄,黄色的光束照在马路上黎明前的灰雪地里。

他梦见一套长条形的住宅,有许多窗子,都朝一面开,而且高出街面不多,大概是二层楼,窗幔低垂到地板上。宅里睡着如在旅途中和衣而卧的人们,睡姿是各种各样的。屋里乱七八糟,活似火车车厢。在摊开的油渍渍的报纸上,扔着吃剩的东西,啃完没有收拾的炸子鸡的骨头、鸡翅、鸡腿。地板上摆着一双双夜里脱下来的皮鞋,是过路或无家的亲朋暂住在这里。女主人拉拉穿着匆匆披上的晨衣,在宅子里忙碌着,从一头到另一头无声地疾走。他跟在她身后,不停地解释着什么,说的总是不得要领。而她已经没有工夫顾他,对他的解释只是边走边回过头来,投过沉静迷惑的目光,发出一阵阵天真美妙的银铃般的笑声。这是他们亲近时在他心里留下的唯一的记忆。为她,他奉献了一切,认为她胜过一切,同她相比,他觉得一切都没有价值,然而她此刻却是那么遥远、冷漠,却又仍富于魅力!

在他心里,不是他自己,而是某个超脱了他的声音,在号啕,在啜泣,流着在黑暗中如磷光般闪亮的温情的泪。他也伴着自己啜泣的心哭了起来。他为自己感到心痛。

“我得了病。我病倒了。”在睡梦、昏热、病呓的间歇中,他偶尔清醒时,便这么想,“这也还是一种伤寒症,但医书上没有写,我们在医学系时也没学到过。应该弄点饭,应该吃点东西,不然我要饿死的。”

他刚一用肘臂撑着想坐起来,马上感到自己没任何力气活动,于是又昏睡过去。

“我这么穿着衣服,在这儿躺多久啦?”在一次这样的间歇里,他思忖着,“几个钟头了?几天了?我躺倒是在开春时,现在窗子上已结了霜。霜是那么脆又那么脏,弄得屋子里黑乎乎的。”

在厨房里,老鼠把碟子撞翻发出叮当的响声,又顺一面墙往上爬,沉重的身子随后摔到地板上,令人讨厌地吱吱哀叫,好像女低音在哭泣。

他依然睡睡醒醒,一次发现了镶在霜雪框子里的窗户,映满玫瑰色的霞光。霞光渐渐变红,好似斟到水晶杯中的红酒。他不明白,就问自己,这是什么霞光?是朝霞还是晚霞?

有一天他仿佛听到附近有人声,便心头一沉,以为这是狂癫的开始。他流着自怜的泪水,无声地埋怨上天,为什么不理他,抛弃他。“无垠的大地啊,为何抛弃了我,让罪恶的黑暗压到我头上?”

终于他恍然大悟,这不是幻觉,而完全是事实:他脱了衣服,洗了身子,穿着洁净的衬衫;不是在沙发上,而是躺在干净的床铺上。有个人坐在床边,弯下腰,头发贴着他的头发,泪珠和着他的泪珠,同他一起哭泣。是拉拉。一阵幸福感袭来,他又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