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雕像楼对面(第5/17页)

“她这说的是拉拉。”日瓦戈猜想到了,但出于谨慎没言语,也没细追问下去。当她说到“像是西班牙小说”,他觉得她很像某个人,她也爱这样说些毫不相干的话。

“现在当然完全不同了。比方调查、告密、枪毙,仍然多得很,但思想根本不同了。第一,政权是新的,建立没几天,还没入门。第二,不管怎么说,他们为的是普通老百姓。所以也才有力量。我们家里,算我姊妹四个,全是劳动人民。自然我们就倾向布尔什维克。一个姐姐死了,她丈夫是个革命志士,以前在此地一家工厂里做过管家。他们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外甥,是咱们这儿农民起义军的首长,可以算个知名人物了。”

“原来如此。”日瓦戈恍然大悟,“是利韦里的姨妈,大家谈笑的话柄,米库利齐恩的妻妹,当过理发师、裁缝师、扳道工,是当地人所共知的巧手。不过我还是沉默好,免得暴露了自己。”

“外甥从小就爱接近人民。他跟着父亲,在工人堆里长大,那是在圣勇士山。瓦雷基诺的工厂,您大概听说过吧?哎哟,我这是怎么了!糊涂到了这种地步。下巴上一半刮光滑了,另一半还没刮。这可真是说话说过了头。您怎么也不看看,也不阻止我?脸上打的肥皂干了。我去热热水,水冷了。”

等东采娃回来,日瓦戈问道:

“瓦雷基诺不是个万无一失的偏僻去处吗?不是任何震动也达不到的地方吗?”

“哼,看怎么说了——万无一失。那地方恐怕比我们这儿更倒霉了。有几股部队经过瓦雷基诺,不知哪方面的。口音不是我们当地的。他们挨户把人们赶出来枪毙。完事一句话不说就走了。死尸扔在了雪地上也没人收。正赶上冬天嘛。您怎么老是缩脖子呀?我差点用剃刀抹了您的喉咙管。”

“您刚才说您姐夫就住在瓦雷基诺,他也没逃脱这场灾难吗?”

“不,上帝慈悲。他带着妻子及早离开了那儿。是和他的新妻,第二房。他们到了哪儿不清楚,但没有遭难是可靠的消息。不久前那里还新来了一家人。是莫斯科人,外地来的。他们更早些就走了。年轻的男人是个医生,一家之主,现在失踪了。失踪是什么意思呢?不过是一种说法呗,免得叫人伤心。实际应该说是死了,被杀了。找来找去,到了没找到。这时另一个年老的男人,被召回莫斯科去了。他是位教授,搞农业的。我听说是政府召他回去的。他们路过尤里亚京时,还在白军第二次进城之前。您又哆嗦了,亲爱的同志?刮脸时您要这么折腾,可很容易割破啊。像您这样,理发师可就太难应付了。”

“这么说他们在莫斯科!”他心里想。

“在莫斯科!在莫斯科!”他每走一步,心里就发出一声回响,直到第三次登上铸铁的楼梯。走进空荡荡的房间,首先听见的又是耗子逃窜、跳起、摔倒的嘈杂混乱的声音。日瓦戈很明白,不管他多么累,身旁只要有这群杂种,他就甭想阖眼。所以准备休息的第一件事,就是堵耗子洞。幸亏卧室里鼠洞不多,这比其他房间好,别的屋里地板和墙基多有残破。不过得抓紧动手了,夜已经降临。厨房桌上倒是有盏从墙上取下来的油灯,添着半罐油,大概是准备他来时用的。旁边有一个没合上的火柴盒,装着几根火柴。日瓦戈把火柴棍数了数,有十根。但煤油和火柴,最好还是省下别用。卧室里另有一个小碟子,带着灯捻和灯油底子,油大概给老鼠喝光了。

有几处墙基板离开了地板。日瓦戈往缝里塞了几层玻璃碎片,让尖头朝里,卧室的门倒能严实地扣在门坎上。他把挖了些眼的房门关紧,同外边隔绝起来。花了一个多小时,日瓦戈才把这一切全部收拾妥当。

墙角有个瓷砖炉子,瓷砖没有一直贴到屋顶。厨房存着十来捆劈柴。日瓦戈决定烧两捆拉拉的柴禾,就跪下一条腿,右手把劈柴码到左臂上。他抱进屋去,摆到炉旁,看了看火炉结构,检查一下是否能用。他想把屋门锁上,可门锁坏了,只好拿硬纸片叠好塞到门边,好把屋门关上。这之后日瓦戈就慢慢生起火来。

他往炉膛添柴时,发现一段方木块上打了标记。他认出了这种标记,十分惊讶。这是老式的标戳,印着两个开头的字母“К”和“Д”,表示还没锯开的圆木是从哪个仓库来的。从前在克吕格尔时期,凡是从瓦雷基诺那里的库拉贝什夫采伐区运出的木料,都打了这种戳子,当时工厂向外出售取暖用的下脚木料。

拉拉家里存着这种烧柴,证明她认识萨姆杰维亚托夫,也证明萨姆杰维亚托夫像过去供应日瓦戈一家必需品那样照顾着拉拉。这一发现如一把钢刀插到日瓦戈心上。从前,萨姆杰维亚托夫的援助,就令他有负债之感。如今这种感情又掺进了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