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雕像楼对面(第8/17页)

不久前他在呓语中,还责怪上苍冷漠无情。但整个广袤的天宇,降临到他病床上,有两只女人雪白的长臂,向他伸过来。他喜上心头,只觉眼前发黑,如同失去知觉一样,坠入了极乐的深渊。

他一生都在做事,忙碌不停:张罗家里的事,给人看病,思考,研究,也写作。可如果能够停止活动,不追求什么,不想什么,把这种劳动暂时托付给大自然,在大自然仁慈神奇的缔造美的双手里,自己不妨变成一种东西,一个构想,一项创作,如果那样该多好呀!

日瓦戈迅速地好起来。拉拉喂他,看护他,用自己的关心、天鹅般白皙的美貌、或问或答的低语,安慰着他。

他们俩的低声细语,哪怕空洞得很,竟也充满了意义,犹如柏拉图对话一般。

使他们结合在一道的,不只是心灵的一致,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俩与其余世界之间的鸿沟,两人都同样地不喜欢当代人身上非有不可的那些典型特征,不喜欢当代人那种机械性的兴奋、大喊大叫的激昂,还有那种致命的平庸。有无数的科学工作者和艺术工作者,极力鼓吹平庸,目的在于使天才仍然只能是罕见的现象。

他们相爱极深。但人们相爱时,并不察觉感情的不平凡之处。

对他俩来说——这恰恰是他们的特点所在——欲火如同永恒之风吹进他们不幸的尘世生活中来的那些时时刻刻,是他们袒露胸怀,在自己身上和生活里得到越来越多新发现的时刻。

十一

“你一定得回到家人身边去。多一天我都不留你。可你看见周围的形势了吧。咱们刚同苏维埃俄罗斯命运联结在一起,经济崩溃就吞没了我们。现在西伯利亚和东部地区起着堵窟窿的作用。你不知道,在你生病的时候,城里变化很大。我们仓库里的储存都运往中央,运到莫斯科去了。对莫斯科来说,这只是沧海一粟,这些东西到那儿一下子就没了,像倒进了无底洞。咱们可弄得没粮食吃了。信不通了,客运也停止了,只是运粮食。城里又出现了怨言,和盖达起义前似的;针对不满的表现,也又激烈地搞起紧急状态来。

“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瘦得皮包骨,能上哪儿去呀?难道再步行?你也走不到啊!等身子结实些,有了力气以后再说吧。

“我不敢出什么主意,不过我要是你,去找家人之前要工作一段,一定是搞自己的专业。人们很看重这一点。比方说,去咱们的省卫生局,它仍然留在原来的机关里。

“你自己想想吧。你是西伯利亚一个自杀的百万富翁的儿子,妻子是当地一个工厂主兼地主的女儿。你在游击队里呆过又跑了。不管怎么解释,这总是离开革命军队,是开小差。你无论如何不可无事闲呆着,不可做没有公民权利的人。我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我也要去上班,去省教育局。我脚下也危机四伏呀!”

“怎么会这样呢?那斯特列尔尼科夫呢?”

“正因为斯特列尔尼科夫,我脚下才不稳呀。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他的敌人极多。现在红军胜利了,对接近上层并且知道太多的非党军人,是要打棍子的。光是打棍子还算好,悄悄地杀了就更糟了。他们之中,帕沙首当其冲。他的境况极端危险。他曾去过远东。我听说他跑了,现在躲了起来。据说正在追捕他。不过别说他了。我不爱哭,不过要再多讲一句,我觉着就要号啕大哭了。”

“你爱过他,你到现在还非常爱他吗?”

“你要知道,尤拉,我嫁给了他,他是我的丈夫。这是个崇高的明智的人。我很对不住他。要说我对他没做什么坏事,恐怕不是事实。但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非常非常正直的人,可我一钱不值,同他比渺小极了。这就是我的过错。好啦,不谈这个了。有机会我自己会再谈这个的,我向你保证。你的冬尼娅,真是太好了。她生产时我在旁边。我和她是一见如故。不过这个也以后再谈吧,我求求你。就这样,咱们一起都去上班吧。两个人都去工作。每月领几十亿卢布的工资。我们这儿在最近一次事变以前,通行的是西伯利亚信贷券。不久前刚刚废除。你生病的很长时间里,我们这儿就没有纸币。的确是这样。你想得到吗?简直难以相信,但也将就过来了。如今给过去的金库运来整整一列车的纸币,听说有四十节车厢,不少于这个数目。纸币是双色套印,有蓝有红,像邮票一样,上面分着小格。蓝色的每一格含五百万块钱,红色的是一千万块。纸币掉色,印得不好,颜色往外渗。”

“我见过这种钱。我们离开莫斯科时,刚刚开始流通。”

十二

“你在瓦雷基诺那么久,干了些啥?那儿不是没有人,全跑空了吗?为什么又耽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