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蜜甜的花楸

游击队家眷乘着大车,带着孩子和行装,追随部队已经走了很久。在车队的最后,是数不清的牲口群,主要是牛群,总数有几千头。

同游击队员们的妻子一起来到营房里的还有一个新人,士兵的妻子兹雷达丽哈,也叫库巴丽哈,专给牲口看病,算个兽医,暗地里还是个占卜女人。

她头上歪戴着一顶扁圆小帽,穿件苏格兰皇家步兵的豌豆色军大衣(是英国给最高统治者供应的军需品)。据她说,这些东西是她利用犯人的帽子和长衫改制而成的。又据说好像是红军把她从克日姆中央监狱解放了出来,也不知为什么她被高尔察克关在那里。

这时游击队已经驻扎在一个新地方了。原先估计这只是暂居之所,调查周围情况之后要找个长期稳定的过冬去处。后来情况发生变化,游击队只好留在这儿过冬。

这个新驻地,一点不像不久前放弃的狐湾。这里茫茫一片林海,是难以通行的原始林区。同大道和营地相对的那一面,森林一望无际。开初的日子,当部队开辟营地、安置住处时,日瓦戈空闲时间较多。他深入到林子各处去观察,体会到在这林海中极易迷路。通过第一次周游,有两个地方吸引了他的注意,印在脑海里难以忘却。

秋天的森林现已变得光秃秃,可以一眼望穿,好像通向林中的大门豁然敞开。林子出口处和营区出口处,长着一棵孤零零的漂亮的赤褐色的花楸树,在所有树木中,唯有它还保留着火红的叶子。它长在泥泞的低洼沼地上面的小山顶上,托起一片片平展开的深红色硬果,插向入冬前阴沉沉黑铅般的天穹。一身鲜艳羽毛的迎冬小鸟,像寒天的云霞;还有灰雀和山雀,都落到花楸树上,慢慢地挑拣着啄起一颗颗果子,仰头伸颈,使劲吞进去。

树雀之间,仿佛产生了生动的亲密关系。似乎花楸树把这全看在眼里,挣扎了好久才让步,出于怜悯雀儿,解衣把乳头递过去,就像母亲哺育婴儿。“唉,拿你们有啥法子。吃吧,吃吧。饿就吃吧。”说着露出了笑容。

另一处在林子里面,更是佳境。

这是个高冈,像尖顶丘陵,一面是陡崖。崖下本来容易想象与上面不同,或是小河,或是谷地,或是僻静的草地;谁知下面与上面完全一样,只是距崖顶极深,那里林子的树冠还在脚下。这很可能是地陷的结果。

仿佛这片云层下阴森雄浑的林子,绊了一跤,往下栽去,眼看要坠入地底下去,千钧一发之际幸运地留在了大地上,于是得以保全,如今还在下面呼啸。

不过林冈另有更妙之处。它的周围全是陡立的巨大花岗岩,很像史前时期石冢上刨光的石板。日瓦戈第一次到此,见后便断定,这块岩石地绝非出自天然,它带有人工雕琢的痕迹。这里可能是古代多神教的庙宇,不知是什么偶像崇拜者,曾在此处祭祀神祇。

在一个阴冷的早晨,此处执行了对阴谋案十一名主犯和两名酿私酒卫生员的死刑。

二十名对革命忠心耿耿的游击队员,以司令部特别卫队为核心,把犯人们押解到此。他们围成半圆形,举枪快步把犯人赶到石崖边上;除了跳崖,这里是再无出路。

审讯、长期禁闭、拷打,使他们没了人样,满脸胡须,面色发黑,有气无力的,像幽灵一样可怕。

从开始审查就下了他们的枪。这会儿谁也想不到再摸摸他们临刑前身上是否有武器,认为这样做太卑鄙,是嘲弄死到临头的人。

突然间,同夫多维钦科并排走的他的朋友,和他一样也是个思想上的老牌无政府主义者勒扎尼茨基,朝押送的人们开了三枪,目标对着西沃勃利艾。勒扎尼茨基是个神枪手,但由于紧张,手一抖没有击中。又是出于对过去同志的照顾和怜悯,押解的人们没有扑向勒扎尼茨基,也没有不等统一命令便提前放枪。勒扎尼茨基还剩有三发子弹,但愤怒间忘了这一点,加上懊悔失手未中,举起勃朗宁就往石头上摔去。一击之下响了第四枪,误伤了犯人帕奇科利的腿。

卫生员帕奇科利大叫一声,抱住腿摔倒在地。在他身旁的帕夫奴特金和扎哈尔·戈拉兹德赫,架起他来便向前拖,怕同伴们慌乱中把他踩了,因为此刻人们除了自己,什么都记不得了。帕奇科利跛跳着一条腿朝赶他们过去的石崖边走去,因为受伤的脚不敢着地,一面不停地嚎叫。他这非人的哀吼很有传染力。所有的人像得到信号一样,都不再能控制自己。于是乱成了一团。响起骂人声,有人哀告求情,有人诅咒。

少年犯捷廖沙掀掉一直戴在头上的镶黄边的中学制帽,跪在地上爬着跟那群死囚往可怕的石崖退去。他捣蒜一样向押送队叩头,不停地哭叫着央告,神志已不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