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雕像楼对面(第6/17页)

萨姆杰维亚托夫对拉拉这般乐善好施,未必只因为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日瓦戈想象得出萨姆杰维亚托夫那种放任不羁的风度和拉拉那种女性的忘乎所以。他们之间不可能毫无缱绻。

炉子里库拉贝什夫林的干柴熊熊燃烧,欢快地毕剥作响。随着火势渐大,日瓦戈的怒火中烧,事情由模糊的推测变成了确凿无疑。

然而他心灵的创伤太多,一种痛苦排挤着另一种痛苦。用不着他去驱赶这些推测,思想自然而然从一处跳到另一处,不需他费力。对自己家人的怀念,强烈地涌上心头,一时掩盖了他忌妒的臆想。

“你们是在莫斯科了,我的亲人们啊?”他已经觉得东采娃证实他们安全返回了莫斯科,“这么说,你们没有我在,又一次完成了这艰难的长途旅行?一路上怎样?因公召回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又是怎么回事?大概是科学院请他回去复课?家里情况如何?唉,这个家可还存在吗?天哪!这一切是多么艰难痛苦!不要想了,不要想了!脑子里怎么这样乱?我这是怎么了,冬尼娅?多半是病了。我会怎么样,你们——冬尼娅,亲爱的冬尼娅、萨沙、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将会怎么样?广无涯际的大地啊,你为何抛弃了我?为什么我这一辈子你们总是离开我?为什么我们总是天各一方?不过我们很快会见面,会团聚,不是吗?要是没有别的办法,我走着也要到你们身边去。我们会相逢的。一切都会好起来,难道不是这样吗?

“然而大地又怎么能容纳我,如果我总是忘记冬尼娅已临产,她肯定已经生了吧?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如此健忘了。她生产顺利吗?结果怎样?回莫斯科时,他们路过这里,在尤里亚京呆过。虽说拉拉不认识他们,可那位女裁缝兼理发师完全是外人,也还知道他们的命运,拉拉却在字条里一句不提。怎么这样心不在焉,令人奇怪,也透着冷漠。这一点真无法理解,正如她缄口不谈同萨姆杰维亚托夫的关系一样不好解释。”

此刻日瓦戈以另一种挑剔的目光环视卧室四壁。他知道周围摆着、挂着的东西,无一是属于拉拉的;躲藏起来的并不相识的原房主,如何布置这房间,丝毫不能说明拉拉的爱好。

可是尽管如此,在墙上放大照片里男男女女的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感到很不受用。室内粗糙的家具,似乎对他流露出一种敌意。他觉着自己在这里是个外人。

唉,他真是个傻瓜,曾经那么思念这幢房子,留恋这幢房子;把来这里不是当成进了房间,而是看成进入对拉拉的思念。他多情到如此地步,大概从旁观者看来是很可笑的。意志坚强的人们,如萨姆杰维亚托夫那样讲求实际的人们,那些漂亮的男人们,难道会这样生活,这样行动,这样表达自己情思吗?凭什么拉拉非得偏爱他那软弱的性格、他那隐晦的缺乏现实感的崇拜之辞?她真的需要听这种昏话吗?她内心愿意做他心目中想象的那种人吗?

他这里所谓心目中想象的拉拉,对他说来又是什么人呢?啊,对这个问题嘛,他的答案总是现成的。

请看,外面是春日的傍晚。空气里充满各种声音。孩子游戏的喊叫,分布在远远近近的各个角落,像是要证明整个空间渗透着生机。而这个远方,便是俄罗斯,是他那无与伦比的、在海外名声赫赫的母亲,是受难者也是倔强者,乖僻任性,爱胡闹而又受到溺爱,总是干出无法预料的致命的壮举!天哪,能生存是多么甜美!活在世上并且热爱生活,是何等甜美。对生活本身,对存在本身,总是那么想说声谢谢,想当面表示感激之情。

这便是拉拉。同他们无法交谈,拉拉就是他们的代表,是他们的体现者,是赐给沉默不语的生活的耳朵和舌头。

啊,他在疑心萌起的片刻讲拉拉的那些话,都是不对的,一千个不对!她身上的一切,恰恰是那么完美无缺!

惊喜和悔恨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打开炉门,用铁钩搅了几下。他把红火推到了炉后,没燃完的焦木扒到炉口风大的地方。有一会儿他没关上火门,怡然自得地让热气和火光扑到脸上和手上。火焰跳动的光芒,使他完全清醒过来。啊,此刻他是多么需要她呀,多么想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确在身旁呀!

他从兜里掏出她那个揉皱的便条。取出的时候,便条反面朝上,不是他读过的那一面。到这时他才知道反面同样写满了字。他把团起的纸展平,借着火炉跳动的光亮读起来:

“你想必知道家人的情况了。他们在莫斯科,冬尼娅生了个女儿。”下面几行划掉了,接着是:“上面我划掉了,因为写在信里不合适。面对面可以谈个够。我急着走,要去找匹马。要找不来真不知该怎么办。带着卡坚卡一起去太困难……”句尾磨烂了,辨认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