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雕像楼对面(第3/17页)

这里一篇报告里的一段话,不知怎么映入他的眼帘。他读了起来:

关于饥馑的报道,说明了地方机关惊人的玩忽职守。滥用权力的现象显而易见。投机倒把十分猖獗。可地方工会委员会做了什么呢?城市和边区的工厂委员会做了什么呢?如果我们在尤里亚京商业区仓库里,在尤里亚京拉兹维利和拉兹维利渔业地区不进行普遍的搜查,如果我们对投机倒把分子不采取严厉的恐怖措施直至就地枪决,那么就不能从饥饿中得救。

“真是令人羡慕的自我陶醉!”日瓦戈心里想。“还谈什么粮食呀,粮食事实上早已不存在了。讲什么有产阶级,什么投机倒把分子?照这之前各项法令的意思办,他们早就已经被消灭了。讲什么农民,什么农村?他们也都不复存在了。怎么如此健忘?自己先前的命令和措施,早已摧毁了生活中的一切。什么样的人,才能年复一年以毫不衰减的狂热,发出呓语去议论早就结束、并不存在的课题,而且又什么都不懂。周围的一切全视而不见!”

医生的头晕眩起来。他失去了知觉,摔倒在人行道上。等他苏醒过来,别人扶他站好,有人提出可按他说的方向送他回去。他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说他只需过一条街,就住在对面。

他重又登上楼梯,去开拉拉住处的大门。楼梯上还很亮,一点不比他头一次上来时更暗。他又感激又喜悦地想,太阳并不在催促他。

门锁开时咔嚓一响,引起屋内一片惊惶。没有人的空房里响起铁罐翻倒坠地的杂乱声音。一群老鼠整个身子啪唧摔到地板上,旋即四散而逃。面对这帮在这儿大概子孙已经繁衍众多的讨厌的家伙,医生感到束手无策,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想在这里过夜,头一件事得防备这一伙的进攻,找一间容易隔开关紧的屋子,用碎玻璃和铁片堵死所有的鼠洞。

他从过道向左拐,到了这套住宅中他不熟悉的那一半。穿过一间昏暗的屋子,他来到一间两扇窗子朝街的明亮的房间。与窗子相对,街那面就是颜色发黑的雕像楼。楼墙底部贴满了报纸。行人背对窗子,站在那里看报纸。

屋里屋外的光线一样,都是早春傍晚那种清新流动的光色。光色毫不见差异,仿佛屋里同街上也毫无阻隔。只有一点点的不同,日瓦戈所在的拉拉卧室中,比外面商人大街上稍微凉些。

日瓦戈快到城里,以及一两个小时前,当他走在城里的时候,无法形容的与时俱增的疲惫,对他来说成了即将病倒的前兆。这使他感到害怕。

可是这会儿,室内外融成一片的光照,不知为何令他高兴。街上和楼里同样凉丝丝的空气,仿佛使他同傍晚大街上的行人,同城里的情绪,同世上的生活,联接到了一起。他的恐惧感消散了。他已不再觉得自己要病倒。傍晚透明的无处不在的春光,仿佛给了他远大的期望。他愿意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在生活中能达到一切目的,能找到所有的人,能和睦相处,能把一切想透彻了表白出来。他眼下期待的同拉拉的幸福相会,就是第一个证明。

狂癫般的兴奋和不可抑制的忙乱举止,取代了不久前精力的衰竭。比起此前的疲惫,这种活跃是大病将临的更为准确的征兆。尤拉坐立不安。他又想上街去,这回则是另外的原因了。

在这里安置住处之前,他打算理个发,刮掉胡须。为此他穿城而行时,朝过去的理发店的橱窗里不时地张望。有一部分店铺空荡无人或是派了其他用途,有一些保留了过去的招牌却上了锁。理发刮胡子也没个地方。他自己又没有刮胡刀。如果在拉拉家里找得到剪刀,也许能摆脱这个窘境。可是他在匆忙不安之间翻遍了拉拉的梳妆台,也没找到剪刀。

他想起在小斯帕斯街上过去有个裁缝店。他琢磨要是这店还在,至今还营业,在闭店前一个小时赶去,还可能向哪位师傅借把剪刀用一下。于是他又来到了街上。

他的记忆没有错。缝纫店还在老地方,也仍在营业。这是坐落在人行道上的商业店铺,宽大橱窗占了整面墙,又是临街。从窗子可以一直看到店里对面的墙壁。路上行人都看得清里面师傅在干活儿。

店里拥挤不堪,除了真正的裁缝师,还有些缝纫爱好者、尤里亚京上年纪的女人,她们到这里来干活儿,大概是为了取得雕像楼墙上法令中所提到的那种劳动手册吧。

同真正裁缝的灵巧手艺相比,她们这些人的动作,一下子就看得出不一样。店里做的清一色是军装、棉裤、棉上衣和制服上衣。此外,这里同日瓦戈在游击营看到的一样,还用杂色狗皮缝制像小丑装束的短皮袄。学裁缝的女人们,笨拙地把衣襟送到缝纫机的针眼下面,勉勉强强应付这不熟悉的多半属于制皮业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