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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分:葡萄糖,糖,蔬菜油,奶油,牛奶,香草

新人生正牛奶糖由天使糖果与口香糖公司生产

地址:艾斯基瑟希市,布鲁明戴尔街十八号

隔天晚上,我搭上前往艾斯基瑟希的巴士。我告诉市政府长官,有个独居的远房亲戚生病了;我对妻子解释,我那神经病老板派我去几个偏远又荒凉的鬼地方。你们了解我嘛,对不对?如果人生不是一个由白痴陈述的空洞故事,如果人生并不只是小孩笔下的随性涂鸦之作(像我三岁的女儿就常干这种事),如果人生不仅是一连串惨痛、没有意义的蠢笨行为,那么,人生中所有的乐趣与高低起伏,一定存在着某种逻辑,让它们巧合地现身,但是,写作《新人生》时,雷夫奇叔叔对这些因子置之不理。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位伟大的策画家定然会在我途经之地,刻意让我与天使相遇,无论是在各处,或是在远方。如果一个像我一样平凡又伤心的男主角,多年后终于从当事人口中成功探知讯息,那么就去谈吧,去找那位决定把天使图案印在男主角童年热爱的牛奶糖包装纸上的商人,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然后,在秋天的夜里,当哀痛铺天盖地袭向他,提醒他人生仍有多少未完之事,并不只是在人世间残酷的巧合上大作文章,这时,他或许会找到些许慰藉。

提到巧合,我狂跳的心比双眼先发现一件事,那就是驾驶这辆新款宾士巴士、带我前往艾斯基瑟希的司机,十四年前曾经载着我和嘉娜从大草原上一个有清真寺的小镇,驶向一座雨水泛滥、最后积水盈尺,变成水乡泽国的城市。我的眼睛和身体都忙着适应近来巴士上增添的新式配备,例如嗡嗡的空调声、座椅上方的专用小灯及随车服务员穿着饭店服务生的工作服,用鲜艳小塑胶袋包装、味如嚼蜡的食物以托盘盛装奉上,还有纸巾上印着旅行社的有翼徽章,另外只要按个钮,座位就可变成床,斜倚在后方倒楣鬼的膝盖上。如今,这些“特快”巴士都直接由某个特定地点,到达另一个定点,中途也不会停靠苍蝇满天飞的餐馆;有些巴士还设置了附隔间的厕所,让人回想起过去在路上因意外塞车时,大家最痛恨的电动椅。在车上,有一半时间电视萤幕都播放着这家旅行社的游览车广告,顺着柏油路,巴士将领我们至大草原中心;搭乘这些巴士旅行时,可以睡觉或看电视,也可以反覆看着关于“搭乘本车舒适愉快,可小睡片刻,也可看电视”的广告。当年我和嘉娜曾隔着窗户向外望见无人荒地,现在拜充斥的香烟与轮胎广告看板之赐,荒地已被描绘为“亲近宜人”。为了挡太阳,巴士窗户都染过色——有时是深棕色,有时是伊斯兰国家惯用的深绿色,有时则像原油的颜色,让我想到墓地。这些颜色,反而为这片大草原增添几分宜人的色彩。我愈来愈靠近人生的秘密了。即使以文明世界的角度来看,我的人生早已滑脱轨道,但到了这个被埋没遗忘的荒郊野外,我还是觉得自己依然活着,仍然狂烈呼吸,仍在追寻——让我这么说好了,借用过去别人说过的话——小私小欲。

我推测,你们早就猜到,我的旅途将不会在艾斯基瑟希画下句点。天使糖果与口香糖公司的办公和生产设备所在地,也就是布鲁明戴尔街十八号,现在是一栋六层楼高的建筑物,充作伊玛目传道学校的学生宿舍。艾斯基瑟希商会管理档案的老先生,泡了一杯加入健康牌汽水的菩提花茶给我喝。花费数小时翻阅纪录后,他告诉我,为了迁往他处,天使糖果与口香糖公司已经结束在艾斯基瑟希的营运,目前该公司的名字登记在库塔雅商会的名单中。

到了库塔雅,经过七年的生产作业后,这间公司显然又结束营业。如果我没想到要前往镇公所的公司登记机构查询,并且追到政府机关办公室,便无从知悉天使糖果与口香糖公司的创办人苏利亚先生,十五年前已经横越大半个土耳其,搬到马拉特雅,他独生女的夫家就在那里。在马拉特雅,我得知天使糖果与口香糖公司在当地又风光了最后两年,那已经是十四年前了。我记得,自己当年偶尔曾在巴士站看见这些仍垂死挣扎的牛奶糖。

新人生牌牛奶糖在马拉特雅地区再次赢得人气,当地商会在会刊中刊登了一篇文章,介绍这家牛奶糖行销全土耳其的公司,但这样的作法比较像在即将垮台的帝国最后发行的硬币上盖上印记。文中追忆,在杂货店和烟草铺里,新人生牌牛奶糖曾被当作零钱使用;接着《马拉特雅晚报》上出现以天使为主角的广告,在人们荷包愈来愈满之际,牛奶糖也准备重新大展身手,但此时大型跨国公司生产的水果口味糖果在电视上大作广告,女主角是个嘴唇性感的美国小明星,新人生牌牛奶糖就此走向终点。我在当地报纸上发现贩售大型容器、包装设备及商标的公司广告。从创办人女婿的亲戚提供的资料中,我试图拼凑这位苏利亚先生离开马拉特雅之后的行踪。调查工作引我深入国土东方,到达一些中学地图上都不会出现的荒凉小镇。就像很久以前人们为了躲避黑死病四处窜逃一般,这位苏利亚先生与家人远远逃到穷乡僻壤,仿佛要躲开挂上外国名字的花俏消费商品。因着电视与广告强力推销,这些来自西方的产品就像致命传染病一样,席卷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