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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满载盛满水金属水桶的马车赶过了我,转向那条街,我暗忖,路的尽头应该是上坡路。我推测这些水是送去上坡某幢正在施工的建筑物那里。望着随马车上行而溅出水桶的水花,我疑惑着为什么水桶要用镀铁制的而非塑胶。难道,塑胶制品在这里没有出头天吗?和我眼神交会的,不是忙碌的马车驾驶,而是那匹马,我被它看得羞愧万分。它的鬃毛被汗水打湿;它愤怒无助;它拖着沉重负荷,它承受的才配称作真正的苦楚。我在它大而哀伤、苦恼的眼中看见了自己,让我登时顿悟,这匹马的处境比我悲惨多了。我们攀上雷丘街,相伴的只有铁制水桶发出的铿锵碰撞声、轮子驶过石子路的哗啦啦声,以及我爬上坡的单调吁喘声。马车转进一个小庭院,工人正在混合灰泥,阳光闪入乌云背后之际,我走进庭院,接着步入新人生牌牛奶糖开山祖师漆黑又神秘兮兮的住所。我在那座被庭院环绕的石屋中,足足待了六小时。

这位绅士的大名是苏利亚。他是新人生牌牛奶糖的创办人,今年高龄八十多,每天要抽两包萨姆逊牌香烟,好像烟草中含有延年益寿的长生不老药似的。他或许能给我打开人生秘密的钥匙。他热情地欢迎我,好像我是孙子的多年死党或家族友人。他对我讲述一年冬天,有个匈牙利间谍跑到他在库塔雅的公司,仿佛是继续谈着昨天没说完的故事一样。然后他详述关于布达佩斯的糖果店,谈论一九三○年代的伊斯坦堡,妇女都戴着相同的帽子出席舞会的细节。他告诉我,为了爱美,土耳其女性犯下哪些错误;他还提到那位不断出入房间、与我年龄相仿的孙子,婚姻多么不顺,钜细靡遗聊到孙子订婚两次,但都没有下文。他很高兴听到我已婚,并说像我这样的年轻保险员离开妻女长途跋涉,就为了组织我们的国家,并向人民示警,引领他们对抗大灾难的来临,实在是爱国王义的真正表现。

对谈的第二个小时结束时,我告诉他自己不是卖保险,而是对新人生牌牛奶糖很好奇。他在椅子上略微挪了挪身子,将脸转向穿过阴暗庭院洒入的灰暗光线处,突然问我懂不懂德文。“Schachmatt。”我还没回答,他便说了一个词,然后对我解释那个字是“将军”之意,为波斯文的国王“shah”及阿拉伯文的被杀“mat”等两个字合成的欧洲字。我们是教导西方人下棋的民族。在西洋棋的战争舞台上,黑白两军为我们灵魂中的正邪势力奋战。他们做了什么?他们以我们设计的“大臣”为蓝本,设计出“女王”,还把我们的“大象”改成“主教”;但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们把西洋棋视作自己的发明,视它为他们世界中代表理性主义的新产物。如今,在他们所谓的理性方法灌输下,我们无从了解自身的感性文化,还以为这才是文明化的象征。

我是否曾经注意到——他的孙子注意到了——春末北徙及八月南迁回到非洲的鹳鸟,它们飞行的高度,比快活的时候更高一些?这是因为它们飞越的这些城镇、山峦、河流都在受苦受难,面对这片悲惨的土地,鸟儿们不愿意再多看一眼。讲到对鹳鸟的爱,他提及五十年前曾经到伊斯坦堡演出的法国女飞人,她的腿就像鹳鸟腿一般细。他还回顾起从前的马戏团和市集,细细描述那里卖的糖果,言谈中对地方色彩的感受,多过怀旧之情。

我受邀和他们共进午餐,当我们边用餐边喝着冰凉的图堡啤酒时,老先生说了一个关于第八次十字军东征时期,一群骑士受困于安那托利亚的故事。他们经由一处位于卡帕多西亚的洞穴隐入地下。几个世纪来,他们的影响力持续增加,其子孙扩大洞穴的规模,在地下挖了更多通道,发现新的洞穴,建立了地下城市。有时候,这些住在阳光照耀不到迷宫的MPCA(所谓“十字军世系大队人马”)会派出密探,以不同的装束探出地表,渗透到我们的镇上与街头,开始对我们洗脑,宣扬西方文明的伟大。那些MPCA借着在我们的地盘上软土深掘,对我们暗中搞破坏,并靠着侵蚀我们的根基,殷勤地浮出表面。我可知道这种密探称作OP?你可知道,某个牌子的刮胡皂,也叫作OP?

我不太记得,关于“凯末尔将军认为,过度沉迷烤鹰嘴豆是可怕的国家灾难”这个故事,是出于我的想像,还是苏利亚提过。我也不太记得,是他主动提到妙医师,还是我在提及其他相关人等时顺口对他暗示。他说,妙医师错在身为一个唯物论者,却对物质灌注过度的信赖,自以为只要把物体保存起来,便能够防止它们与生俱来的灵魂放荡外露。如果这个道理说得通,那么跳蚤市场就会沐浴在心灵的启蒙之中。启蒙、光芒、发亮的、辉煌的……以这些字眼命名的许多产品都是假的——电灯泡、墨水等等。认知到自己无法借由避免物质流失,来挽救吾人失落的灵魂时,妙医师诉诸恐怖主义。当然,这一套和美国人很配,中情局搞下流手段首屈一指。但如今,他昔日宅邸的所在地只剩下呼呼狂风;如花似玉的女儿们一个个逃之夭夭;儿子早就被杀了;至于他的组织,和大帝国的瓦解过程一样,已经分崩离析,每个杀手自立为主。这也是为什么,这个透过殖民主义天才的精明策略立国、被封为“中东”的壮丽王国,会充斥着宣示主权独立的无能殖民地王子——暗杀者。他拿在手上的烟对准我身边的空椅(而不是瞄准我),一边强调着其所谓的“殖民主义的矛盾”:我们已身处与殖民土地关系密切的自治历史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