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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蒂比婶婶给我吃牛奶糖。一如雷夫奇叔叔的提示,一把糖放到嘴里,我就记起了基斯柯波鲁的下一站。

那件事过了二十五年之后,这个人怀抱着可爱的女儿,望着南下特快车车尾的红灯;咱们蠢笨的奥斯曼,又一次记下住同一个站名。有时候我强迫自己记下来,试着鞭策刺激自己,把联想到的事付诸行动。我告诉自己,这真是太巧了!一,刚离开的那班火车,明天会经过我记不得的那个站。二,莱蒂比婶婶给我的牛奶糖,装在她送我当礼物的同一个糖果盘里。三,女儿嘴里有颗牛奶糖,而我口袋中的牛奶糖略少于一百公克。

亲爱的读者,回忆带给我无限喜乐。这个春天的夜晚,我的过去与未来,在某个已从记忆移除的关键点交错纠缠;而巧合的是,我再次受困在这个关键点上,试图记起铁路站名。

隔了良久,怀中的女儿说:“狗狗。”

一只最脏、最可怜兮兮的流浪狗正嗅着我的裤脚,一阵微风吹来,为这个原本不冷不热的夜晚,增添些许凉意。我们很快回家,但我没有马上去拿那个银制糖果盘。我要先逗女儿玩,用鼻子磨赠她,把她哄上床睡觉,然后和妻子一起观赏周日特映电影里的亲吻及杀人情节;接着我要整理桌上的书、纸张,还有天使剪纸,才能开始等待记忆由淡转浓。我的心怦怦狂跳不停。

那个为了爱、为了一本书牺牲受苦的悲痛男子,开始召唤他的同伴:记忆啊,说话吧。我举起手中的糖果盘,动作有几分像一个演戏时假惺惺举起一具自认为是倒楣的尤里克[4],其实却是某个贫农骨骸的市立剧院演员。然而如果考量到结果,那个动作并不算大假。毕竟,这个叫作“记忆”的谜,多么容易驯服啊:我马上记起了所有的事。

相信机会与机遇的读者,以及相信雷夫奇叔叔不会把一切诉诸机会与机遇定夺的读者,或许已经猜到了,那个车站的名字,就是华伦巴格。

我记起更多事。我望着手上的银制糖果盘,忆及自己大声说出“华伦巴格”。雷夫奇叔叔说:“好极了!”

接着,他的骰子掷出了五和六两个数字,只掷一次就打败我父亲的棋子。“阿奇夫,你的这个男孩聪明绝顶,你知道我这阵子打算干什么吗?”他说。我老爸的注意力都在棋盘上,对这番话根本听若罔闻,所以雷夫奇叔叔干脆直接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写一本书,男主角就用你的名字。”

“洛本像《彼得与伯提夫》那样的书吗?”我问道,心头怦怦狂跳。

“不,不是图画书,而是故事书。”

我默不作声,满腹怀疑,无法想像这种书会是何等模样。

这时莱蒂比婶婶出声了:“你又在骗小孩了。”

这段情节是真的吗?还是,这只是我那好心、善良的记忆之友当场编造的故事,以便安慰我这伤心的男人?我无法厘清这一点。但我并不想冲出门,再去盘问莱蒂比。我手上拿着糖果盘,走到窗边望着街道,迷失在思绪里。不过,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是否可以正确称之为“思考”,或者只是说梦话。一,有三户人家的灯光同时亮起。二,车站那只可怜的狗儿走过,看来神采奕奕,十分快活。三,心神混乱的当儿,无论是什么力量支配了我的手指,我的指头开始行动——噢,你瞧!——卡住的盖子居然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我招认,自己思考了半晌,以为糖果盘里会像神话故事一样,藏有护身符、魔法戒指或者有毒葡萄,但里面只有七颗新人生牌牛奶糖。这个牌子我从小就有印象,但现在即使在最偏远的乡下小镇,都已经买不到了。每颗糖的包装纸上都有天使注册商标,加起来共有七个天使,优雅地坐在“Life”的大写L字母上缘,天使们完美的腿略微延展到New与Life两字之间,它们感激地看着我,温柔微笑,感谢我把它们从禁锢二十年的黑暗糖果盘中释放出来。

我极度小心又艰难地剥掉包装纸,以免殃及天使。这么多年后,糖果已经硬得像弹珠。每张包装纸内都有一首拙劣的押韵诗,这些诗对于了解那本书或人生是否有任何助益,我说不上来。比如这一首:

餐馆的后面

青草绿油油

我只想要你

给我缝纫机

此外,我甚至开始在夜里反覆念这些没有意义的玩意儿。在完全发疯之前,我蹑手蹑脚走进昔日的房间,无声地拉开旧梳妆台最下层的抽屉,仗着触觉,摸到小时候使用的多用途……的什么来着,把它当救命稻草。这个东西一边是尺,另一边是拆信刀,不锋利的尾端则是一片放大镜。我就像在桌灯下检查伪钞的财政部官员,把牛奶糖包装纸上的天使图案,好好瞧个仔细:它们长得既不像欲望天使,不似波斯细密画中静静伫立的四翼天使,和多年前我在巴士窗边期盼遇上的天使完全不同,也不像穿黑衣白衣的影印版天使。我让自己努力回忆,但仍徒劳无功,这些图案只让我想起当年还小时,许多小朋友充任小贩在火车上叫卖这种牛奶糖。正当打算下结论,认为包装纸上的天使图案是挪用自欧洲出版品之际,我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包装纸一隅、不断对我送秋波的制造商资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