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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进入春天,一天晚上用过晚餐之后,我第N次读着里尔克的一封信——天知道我究竟读了几遍——那封信上写道:“即使是我们的祖先,对他们而言,一间屋舍、一口井、一座熟悉的高塔、他们的衣服、外套……这些物事都不能量化,它们更该归属于私领域范围,而非供作计算之用。”

我记得,看着周遭的那一瞬间,有一股快活但天旋地转的感受。数百个黑白天使的影子,不但从放在我旧书桌上的书堆中看着我,还从捣蛋女儿所到之处,包括窗台、灰尘满布的暖气装置、地毯、一支桌脚稍短的床头桌边冒出来,反射在银制糖果盘上:这些天使,都是从数百年前欧洲天使油画的复制品影印而来。我觉得自己比较喜欢复制本,而非原版。

“把天使捡起来,”我告诉三岁的女儿:“咱们去车站看火车。”

“我们可以吃牛奶糖吗?”

我把她抱进怀里,到弥漫着清洁剂与烧烤食物味道的厨房找她母亲,告诉她我们要出门看火车。她正埋头清洗杯盘,抬头对我们微笑。

在带着凉意的春天,紧抱女儿徒步到本地的火车站,让我觉得很开心。我满心愉悦地想,等我们到家,我会看场足球赛,还可以和妻子观赏电视上的周日特映电影。车站广场上的“人生糖果店”早已甩去了寒冬,将窗户拉低,在店前架设冰淇淋柜台,上面摆着冰淇淋筒。我们请店家秤了一百公克的玛贝尔牌牛奶糖。我剥掉一颗糖的包装纸,把糖送进女儿猴急的嘴里。我们走上月台。

九点十六分,本站不停靠的南下特快车还没有到,沉重的引擎声就先远远传来,仿佛来自地心最深处。现在露脸的足它的探照灯,光线反射照在天桥的墙壁及钢制高压电塔上;然后车头逐渐靠近车站,火车似乎安静下来,只有动力全开、发出刺耳声响的引擎,势不可挡地驶过我们这两个互相拥抱的渺小凡人时,才出现些许喧闹声。灯火通明的车厢内,充斥着比较像是人发出的噪音。我们看见旅客向后靠在座椅上,有人背靠窗户,有人在挂外套,点烟,浑然不觉我们两人正凝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们伫立在火车扬长而过吹起的微风中,享受寂静,久久望着火车尾端的红色灯光。

“你知道这班火车会去哪里吗?”我一时冲动,突然问女儿。

“这火车会去哪里?”

“先去伊兹密特,接若是比莱及克。”

“然后咧?”

“然后去艾斯基瑟希,再来去安卡拉。”

“然后咧?”

“去开瑟里、色瓦斯,再去马拉特雅。

“然后咧?”一头淡棕发色的女儿仍然望苫远方站务员车厢上那个几乎已经不可见的红灯,抱着好玩又故弄玄虚的心理,快乐地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而她的父亲忆及自己的童年,一个接一个喊出记忆中的火车停靠站名;如果是不记得的站名,他也是说,然后呢,下一站呢。

那时我应该是十一岁或十二岁,一天下午,父亲带我到雷夫奇叔叔家。父亲和叔叔在下双陆棋,我手上拿着莱蒂比婶婶做的糖饼干,望着笼子里的金丝雀,还拍打看不懂的气压计。从架上抽出一本旧连环画,正沉浸在熟悉的彼得与伯提夫冒险故事之际,雷夫奇叔叔叫唤我,然后一如每次我们来访时一样,开始出题考我。

“把纳察提和库尔塔兰之间的车站顺读一次。”

我从“纳察提、乌鲁欧反、库尔克、席夫莱斯、葛辛、马登”起头,一路唱名下去,没有漏掉任何一站。

“阿马靳雅和色瓦斯之间呢?”

我没有半点停顿,流畅地念出所有站名,因为我早就把雷夫奇叔叔坚持“每个聪明的上耳其小孩一定要背得滚瓜烂热”的火车时刻表牢记在心。

“为什么从库塔雅出发,途经乌萨克的班车,得先经过阿夫永?”

这个问题,我不是从火车时刻表,而是由雷夫奇叔叔身上得到答案。

“因为不幸的是,政府中止了铁路政策。”

“最后一题,”雷夫奇叔叔双眼闪闪发亮说:“我们要从切廷卡亚去马拉特雅。”

“切廷卡亚、狄米雷兹、阿吉迪克、乌鲁冈尼、哈珊赤利比、希金罕、基斯柯波鲁……”我起了头,却在中途停下。

“然后呢?”

我沉默着。父亲手上拿着骰子,正在研究棋盘上的局势,思索解决棘手困局的方法。

“基斯柯波鲁之后呢?”

鸟笼里的金丝雀尖声啼叫着。

我倒回几个站,抱着希望重新来过:“希金罕、基斯柯波鲁……”但到下一站,我还是被困住了。

“再来呢?”

我停顿良久,心想自己快要大哭起来了。“莱蒂比,去拿一块牛奶糖给他,也许他就会记起来了。”这时雷夫奇叔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