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滨漫步

时间可以讲述吗?那本原的、纯粹的时间本身,可以讲述吗?不能,确实不能,要讲就真是犯傻!就只能讲什么:“时间流动着,它在流逝,像江水似的流逝。”如此这般地一个劲儿往下讲,——恐怕没有一个神经健全的人会称这是在讲述故事。这好有一比,正如把同一个音符或者和弦拼命拖长到一小时,却称自己是在——演奏音乐一样。因为这“故事”和这“音乐”,两者之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消磨了时间,都“实实在在地填补了时间的空虚”,都对时间进行了“分割”,都使它“有了内容”,都让它“发挥了作用”,——在此我们怀着在引述死者遗言时应有的沉痛而虔诚的心情,引述已故约阿希姆偶尔说过的这些话,这些早已音沉响绝的话,——我们不知道读者是不是清楚,他说完这些话已经过去了多久。时间是故事的要素,正如它也是生命的要素,——故事和生命,它们都与时间密不可分,正如物体与空间密不可分。时间也是音乐的要素;音乐度量时间、分割时间,在使时间显得短促的同时变得可贵。如前所述,故事的情况也类似于此,同样只能循序渐进地、一点一点地进行展现,即使企图在任何一个瞬间得到充分的表现,也仍然须耗费时间。这与一劳永逸地呈现出来的造型艺术不同,造型艺术作品只是作为物体与时间发生联系。

事情一目了然。不过两者的区别也显而易见。音乐的时间因素只是一码事,只是人类地球时间的一个断面,音乐注入这个断面,就使其变得说不出的高贵。故事相反有两种时间:一为其本身的时间,亦即构成其讲述和表现条件的音乐性实际时间;二为其内容所表现的时间,即透视性的时间,也就是故事的想象时间,它与实际时间的量度差异极大,既几乎可以甚至完全可以与音乐性实际时间相吻合,也可以与其相差十万八千里。一首名为《五分钟华尔兹》的乐曲确实演奏五分钟,——它与时间的关系仅止于此,别无其他。一则故事可就不同了,它的想象时间跨度仅为五分钟,可由于讲述得格外认真仔细,实际讲述时间就可以拖长一千倍——这时,时间显得短而容易度过,尽管对于故事的想象时间而言,它是很长很长的了。反过来故事的想象时间也可以用“浓缩法”将其自身无限扩展,——我们所谓的“浓缩法”,指的就是某种幻觉的或者干脆讲病态的因素,它显然适用于我们这里的情况;也就是故事的讲述采用神秘的魔法和时间的超透视法,它们让人想起了实际生活中的某些异常现象,以及明白无误的超感知状态。有一些吸食鸦片者的笔记表明,一个处于麻醉状态的瘾君子在短时间里体验到的迷幻情景,常常相当于十年、三十年甚至六十年或者超过了人所能设定的任何时间界限,——说的当然只是幻觉,只是其幻想时间大大超过了实际时间的长度;处于这样的迷幻状态,人对时间的体验浓缩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幻象的情景急速地拥挤到一起,用一个吸食大麻者的话说,脑子已变得仿佛“像一块取走弹簧后不再有用的破表”。

故事中的时间关系跟这里说的罪恶迷幻状态类似,也可以用类似的方式对它进行处理。不过既然能够“处理”,那就明摆着,时间这一故事要素也可变成故事处理的对象;这样一来,如果说“讲述时间的故事”还嫌过分的话,那么说想要讲讲有关时间的故事,就不显得像本章开始时我们感觉的那样完全荒谬了;——结果是“时间小说”这个名称,就有了奇特的梦幻般的双重含义。事实上我们最先提出时间是否可以讲述这个问题,只是为了承认我们讲述故事实际上也是要讲述时间。接着我们又问,那些聚集在我们周围的人是否清楚,自从已故的约阿希姆发表了那一通关于音乐与时间的议论——这样的议论原本不合他的天性,只能证明他体内的化学反应大大地增强了——至今已经过去多少时间,如果得到的回答是他们眼下真的不十分清楚,那我们也不会怎么生气;是的,不怎么生气,甚至还心满意足。之所以这样,原因很简单:大家都关注小说主人公本身的境遇体验,自然符合我们的利益;对现在讲到的这个时刻,汉斯·卡斯托普本人绝非完全心中有数,而且早就已经不再有数了。这种情况,也是他的故事亦即一部时间小说的内容之一;过去如此——现在仍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