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94页)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上次和您一起喝咖啡是多么的愉快,宫廷顾问先生。那是去年秋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就在昨天,或者稍微早一点,我还对表哥提到……”

“加夫基指数是七,”贝伦斯顾问却说,“最后测定结果。可小伙子却硬是不肯彻底根治。他还从来不曾像最近这么使我困惑,令我痛苦,竟然要求马上下山回部队去,这个小毛头。他冲我嚷什么‘一年零三个月’,活像在山上已熬过了几千几万年似的。他要出院,等等等等——他对您是否也讲过?您该好好开导开导他,从您的地位出发着实劝劝他!他要是早早地下山去吞咽包围着府上的雾气,那就肯定完蛋。这样一个丘八不需要多少脑子,可您却要稳重一些。您是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平民;您该使他头脑清醒起来,在他做傻事之前。”

“好的,顾问先生。”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同时抓住话头不肯放松。“只要他一发牢骚,我就会劝他;我以为他会恢复理智的。不过,他所看见的那些例子,并非总是很好的,相反倒有害。老是有人出院,有人回到平原上去,我行我素,未得到院方真正的同意,却都那么高高兴兴,就像真的康复了似的,这对意志薄弱者不能不是一种诱惑。例如前不久……还有谁最近走了呢?一位太太,‘好样儿的俄国人席’的舒舍夫人呗。据说上达吉斯坦去了。噢,达吉斯坦,我不知道那儿气候怎样,总归比北方海边上好一些吧。不过在我们看来那儿仍然是平原,尽管照地理书上讲也有许多山;在这方面我的知识说不上渊博。一个尚未痊愈的人,在那样的地方怎么活下去呢?那儿的人缺少起码的常识,谁也不了解我们山上的规矩,不懂该怎么静卧、怎么监测体温。另外,她顺便向我提起过,她反正还会回来的——您问我们怎么会谈起她?——是的,当时我们在花园里遇见了您,顾问先生,如果您还记得的话;确切地说是您遇见了我们,因为我们坐在一条长凳上,我还知道并且能向您描绘出我们当时坐着抽烟的是怎样一条长凳。我想讲的是我在抽烟,因为我的表兄是不抽的,真不可理解。而您当时也正好在抽烟,于是我们便用自己的牌子相互敬了一支,据我这会儿回忆起来——您的巴西烟我觉得味道挺好,只是在抽时必须像对付小马驹似的有耐性,我想,否则就会够受的,就像您当初一连抽掉两支进口货,胸口憋得简直想跳舞一样——情况就这么好,让人忍不住发笑。附带说一下,最近我又让人从不来梅给我寄来几百支玛利亚·曼齐尼;我抽这种牌子已经上了瘾,它在所有方面很对我的胃口。只不过一加上关税和寄费,价格贵得实在可观。要是您过些时候能对我提出点有力的论据,顾问先生,我便可能下决心终于改抽本地烟。在商店的橱窗里,我已看见有些牌子很不错——后来,您允许我们参观您的画,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就像今天的事情。对于我来说,那真是一次巨大的享受——我简直惊叹莫名。您竟用色彩作那样的冒险,要我是永远也不会有这种胆量的。可不,我们也看到舒舍夫人的肖像,看到了那处理得绝妙的肌肤——请允许我说,我为之倾倒了。当时,我还不认识画上的人,只听说过她的名字,见过她的样子。在那以后,临到她就要离开疗养院,我才总算结识了她本人。”

“您说什么!”贝伦斯顾问应道。那惊愕的样子,要是允许我回顾一下过去的话,就跟汉斯·卡斯托普在第一次体检前对他讲,他也有点儿发烧一样。除此而外,贝伦斯没有再说什么。

“是的,确实如此,”卡斯托普肯定地说,“根据经验,在这儿山上人们要相互结识也实在不容易。然而天赐良机,舒舍夫人和我在最后时刻走到了一起,交谈了……”汉斯·卡斯托普透过牙齿缝吸了一口气;药水注射进了他的皮下。“呼——!”他把气吐出来。“您肯定是不注意扎着一根主神经啦,顾问先生。噢,是的,是的,痛得简直要命。谢谢,按摩一下好多了……我们在一起谈了起来。”

“是嘛!——嗯?”顾问点了点脑袋,问道。他那表情就像等待着对方给他一个赞许的回答,同时又颇有经验、满怀信心,相信一定会得到对方的赞许似的。

“我估计,我的法语有点蹩脚。”汉斯·卡斯托普有意回避,“我哪能说那么地道的法语呢?不过事到临头人总会有点办法,我们后来总算谈得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