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恒久不变的汤与恍然大悟

眼下即将出现一个现象,我这个讲故事的人最好自己先对它表示惊讶,免得读者们会过分地惊讶。就是对汉斯·卡斯托普来到这山上的人们中度过的头三个星期——那根据预测而限定逗留的二十一个盛夏的日子,我们的总结汇报花掉了大量的时间和篇幅,也完全符合我们本身并不完全想要掩饰的期望;可是与此相反,他停留此间的随后三个礼拜,就压根儿用不着花多少行、多少字和多少个瞬间去讲啦,跟前边的旷日持久、连篇累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们将会看见,这随后的三个星期一晃就已过去,就已置诸脑后。

这种情况确实令人惊讶;不过呢,它又正常并且符合讲故事和听讲故事的规律。要知道,时间之于我们的长或短,让我们觉着是延伸了或是萎缩了,都会完全跟出其不意地遭到命运捉弄的主人公的感觉一样,跟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感觉一样,也就正常并符合这些规律。再就是,于注意到了时间的奥秘的同时,也让读者做好思想准备,在他的周围我们还将碰到另外一些完全不同的怪异现象,应该讲一样是有益处的。至于眼下嘛,只要每个人都想一想,他在生病时一连串甚至一“长串”的日子如何飞驶而过,就够了:那是不断重复的同样的日子;可是既然同样,从根本上看讲“重复”便不怎么对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千篇一律,是一个停滞的现在,是不变的永恒。今天中午给你上的汤,和昨天给你上过的,以及明天将给你上的,完全一个样。于是一到点你就闻到同样的气味——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和如何来的;于是你一见上汤就脑袋发晕,以致不同的时态在你便混合纠缠到一起,生存的真正形态对于你只是恒久不变地给你上同一味汤的、全然没有了纬度的现在时。不过结合着永恒来谈无聊,很是有些荒谬;而荒谬的事情我们情愿避而不谈,特别是涉及与故事主人公的共同生活的时候。

话说自打星期六下午起,汉斯·卡斯托普就卧床静养啦,因为宫廷顾问贝伦斯,这位统领着包括我们在内的世人的最高权威,如此发出了指示。他就这么躺在自己那张干净、洁白的床上,那张曾经死过一个美国女人、也很可能还死过其他一些人的床上,睡衣胸前的口袋上绣着他姓名的缩写字母,双手交叠在后脑勺下面,睁着一双单纯无邪、让伤风感冒弄得浑浊了的蓝眼睛,死死盯着房内的天花板,思考着自己眼下的离奇处境。即使不曾感冒吧,也没法想象他那双眼睛目光会是清晰、明亮和纯洁的,因为他的内心看来并非如此,即使它再多么单纯,事实是他心里非常地阴郁、迷茫、暧昧,并且疑虑重重。他就那么躺在那里,一会儿猛然间心血来潮,狂笑不止,直笑得胸腔剧烈地震动,心脏也由于从来没有过的亢奋和大喜过望而几乎停止跳动并且感觉疼痛;一会儿又忧惧、害怕得脸色苍白,心脏也随不断感觉到的内疚而飞速跳动,而对肋腔进行砰砰砰地捶击。

卧床静养第一天,约阿希姆完全不打搅表弟,避免与他进行任何讨论。他曾几次脚步轻轻地走进病房,对躺着的表弟点点头,为表示礼貌还问他缺什么不。再说,发现汉斯·卡斯托普害怕争论并尊重他的选择,也让约阿希姆轻松多了,不然的话他也会忧心忡忡,处境照他看甚至会更加尴尬。

可到了礼拜天上午,在独自一人去作过早上的散步以后,他就没法再往后推,只好来面对面地跟表弟谈必须谈的事情啦。他站到他的窗前,叹了口气说:

“唉,一点办法没有,必须马上采取步骤。他们在家里等着你呢。”

“现在还不用。”汉斯·卡斯托普回答。

“不用?可在接下来的几天,在星期三或者星期四吧。”

“嗨,”汉斯·卡斯托普说,“他们等我回去的期限压根儿不会精确到天。他们有的是其他事情,不会掐着指头算日子,一直等到我回去。我要是回去也就回去了,迪纳倍尔舅公只会说一句:‘瞧你又回来啦!’雅默斯舅舅也不过问问:‘哎,不错吧?’我要不回去呢,你放心,得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才会发现。自然喽,过些时候还是必须给他们报个信……”

“你可以想象这让我多尴尬!”约阿希姆说时又叹了口气,“现在怎么办?自然我不会不感到负有责任,就像人们通常说的。你来山上看望我,我带你熟悉这儿的情况,现在你却走不了啦,而且谁也不知道你啥时候才能离开,才能去报到就职。这叫我难堪到了极点啊,你肯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