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94页)

至于那积雪很深的冬天的山谷,汉斯·卡斯托普同样也躺在他那舒舒服服的靠椅上,向它提出了他那些超验玄虚的问题;只不过它的山坳、山色、山脊连同褐绿与浅红混杂在一起的重重森林,都默默无声地立在时间里,让世间的静静流逝的时间包裹着、缠绕着,在深蓝色的天穹下时而闪闪发光,时而云雾弥漫,时而让落日映得通红,时而让月华照得发出蓝幽幽的光,如同金刚石一般——不过一切全在雪中,从长长的然而又是倏忽即逝的六个月以来就是如此,以致所有的疗养客都声称,他们不能再看雪,已经对雪产生了反感,因为夏天就已经满足了他们的要求;而眼下日日夜夜还是只看见雪,雪堆、雪山、雪原,已经非常人所能忍受,已经窒息着精神与心灵。于是,人人都戴上了有色眼镜,绿的、黄的、红的,与其说是保护眼睛,不如说是保护心脏。

山谷和群峰埋在雪中已经六个月了吗?已经七个月!在我们讲故事的时候,时间正继续前进——这是指我们的时间,我们花来讲故事的时间,可也指汉斯·卡斯托普和他的病友们在山上的冰天雪地里度过的早已成为往昔的时间;时间带来了种种变异。一切都顺顺当当地在完成、在实现,就像狂欢节那天在从达沃斯坪返回疗养院的路上,汉斯·卡斯托普快嘴快舌地作了预言,招来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不快一样。他当时说:夏至尽管还不是近在眼前,可复活节毕竟已穿过白皑皑的山谷,四月正在行进,圣灵降临节已经在望,春天很快就会到来,融雪天——不是所有的雪都会融化,南边的北峰上,北边的岩隙深涧里,不用说总会有雪残留下来;不过也不会没有变化,而是在夏季里每个月都会少掉一些。只不过这新的一年的开始,预示着卡斯托普的生活在短时间里会出现一系列具有决定意义的变化。在狂欢节的晚上,他从舒舍夫人手里借了一支铅笔,随后在原物奉还时又接受了人家送的另一件东西作为留念,并将这件纪念品时时揣在怀里,从那会儿到现在已经过了六个星期——也就是比汉斯·卡斯托普原来打算来山上呆的时间还多一倍。

的确,从卡斯托普结识舒舍夫人,从他比忠于职守的表兄晚了许多才回自己房间去的那个晚上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个星期;从紧接着舒舍夫人就离开了疗养院的第二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个星期。她这次离开是暂时的,只是要到高加索以东极边远的达吉斯坦去呆一段时间。舒舍夫人的离去只是一次暂别,只是临时性的,她还打算回来——不论迟早,她还愿意回来或者也必须回来,对此汉斯·卡斯托普已经吃了定心丸;不是在我们已转述的法语交谈中作了直接的口头许诺,而是接下来我们保持缄默,中断了我们讲述的时间之流,让纯粹的时间成为主宰的那段间歇,使卡斯托普心中有了底儿。总之,年轻人在回到第三十四号房间之前,确实已得到保证和放了心;因为他第二天没再和舒舍夫人搭一句腔,甚至几乎没再见她,除了两次离得远远的以外:一次是吃午饭的时候,她穿着蓝呢裙和白色羊毛衫,在餐厅的玻璃门哐啷一声响过以后,步履轻盈地最后一次走到自己的桌边,叫卡斯托普看得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要不是恩格哈特小姐在旁边严密监视,他肯定会用双手将脸蒙起来;另一次,是下午三点在舒舍夫人启程的时候,他没有去大门口参加送行,而只是站在走廊的窗前,远远地目送着她离去。

类似的送别场面,汉斯·卡斯托普在住进疗养院以后自然经历过几次了:楼门前的平台边上停着雪橇或者马车,车夫和佣人正将旅行箱捆到车上,一群疗养客——都是那位已经康复或者未曾康复而准备回到平原上去生活或者等死的患者的朋友——甚或也有一些仅仅是趁机丢下工作出来闲散闲散的疗养院员工,聚集在大门前;临了儿出现了一位穿着礼服的院方代表,有时候大夫们也亲自露露面,往后才轮到被送别的疗养客本人出场。此人在多数情况下都兴高采烈、和蔼可亲,一个劲儿地向好奇地围着他的人和送别的朋友们挥手致意,为开始冒险之行而处于精神高度亢奋状态……眼下走出来的却是舒舍夫人。只见她怀抱鲜花,满脸堆笑,身着长长的、滚着毛皮边饰的粗呢旅行外套,头戴大皮帽,由她那位瘦削的同胞布尔津陪伴着;这位先生打算送她一程。她看上去也满面春风,跟所有出院者一样——只因为生活方式的转变,全然不管是经过医生同意才离开的,或者仅仅是厌烦了、绝望了,因此甘冒风险;也不怕问心有愧,擅自中断了住院疗养。她双颊绯红,不停地讲话,看样子多半讲的是俄语;与此同时,她的双膝已让人用毛皮毯子紧紧裹了起来……在场的不只有舒舍夫人的同胞和同桌进餐的熟人,还有其他许多疗养客,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憨笑着,露出了胡子背后的大黄牙;送给她的花束更多了,老姑妈献上了她习惯于称作“小茶点”的俄罗斯果酱;女教员也挤在送行的人群中,还有那位曼海姆来的乐师——这老兄站得远远的,眼里充满了哀愁。当他那阴郁的目光顺着大楼往上扫视,在走廊的窗口里发现卡斯托普时,就痴痴地停在了他身上……宫廷顾问贝伦斯没有露面;显然他已借其他机会,私下与离去的美人儿话了别……终于,在周围挥着手的人们的呼叫声中,马群拉动了雪橇;舒舍夫人的上身因为惯性往后一沉,靠到了软垫上,却再一次微笑着,拿她那一双斜眼飞快地扫视着“山庄”大楼,就在这一刹那,她看见了汉斯·卡斯托普的脸……卡斯托普面色苍白,急急奔回房中,跪到阳台上,为的是从那儿再看一眼响着铃铛、沿着山路向着谷底的“村子”驶去的雪橇。随后他倒在椅子里,从胸前的衣袋中掏出那件纪念品,那件信物。它这次不是一根棕红色的小木棍儿,而是一块镶了框的薄薄的玻璃片;你得把它对着亮光,才能发现其中的奥妙——原来里边藏着一帧克拉芙迪娅的透视片,虽然没有面孔,但上身那纤细的骨骼,那柔软莹洁的肌肤,还有那乳峰,都表现得出神入化,历历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