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94页)

从那以后又流逝了一些时光,产生了一些变化;而在这段时间里,卡斯托普曾无数次地注视这小小的透视片,把它按在嘴唇上亲吻。举例讲变化之一,就是习惯了克拉芙迪娅·舒舍远远离开之后在山上开始的新生活,而且习惯得比人们想象的还要快:山上的时间原本就是这么安排的,就特别适合于习惯的培养,哪怕仅仅是对于不习惯的习惯。一日五次进餐时哐啷哐啷的摔门声再也听不见了,也没有人应声走进餐厅里来;而今,舒舍夫人已到千里之外的不知什么地方摔门去了——这样一个癖性与她的存在、她的疾病紧密地融合在一起,就跟时间与空间里的物体融合起来了一样:那也许就是她的病,除此没有别的意义……她是见不到了,不在了;但对于汉斯·卡斯托普的意识来说,她同时又是个看不见的存在——这个疗养院的精灵。他在那放纵的甜蜜的时刻——平原上没有任何歌曲能配上它,怎样都显得平淡无奇——认识了她、占有了她。九个月来,他的心是多么不平静,她的那帧由光影幻化成的小像无时无刻不珍藏在他心中。

那天晚上,他颤抖的嘴唇一会儿操着法语,一会儿操着德语,既像神魂颠倒又似碍难启齿,总算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一些大胆越轨的想法:有建议,有劝诱,有疯狂的计划和决心,然而都理所当然地统统遭到了拒绝——说什么他要陪她去高加索,要跟踪她,在她随心所欲地选定的下一个居留地等候着自己的守护神,以便再也不与她分离,诸如此类的信口雌黄,想入非非。从那个大胆越轨的时刻,头脑简单的小伙子实际得到的只是那帧小小的透视片,以及一种近乎实在的可能性而已:舒舍夫人可能第四次回到疗养院来,或迟或早,全看给予了她行动自由的病情作出决定。可是,迟也罢,早也罢——汉斯·卡斯托普到时候必定“早已远走高飞”。这在告别的当儿又一次被提了出来;须知,类似的预言本无多少意义,反倒叫人更加难堪,要是他认识不到,对某些事作出预言并非真的为了这些事发生,倒是想让它们别发生,就像人们在念咒语时想的一样。这类预言家告诉未来应该变成什么模样,实际上以此对未来进行嘲讽,令未来羞于真的变成那个样子。在那次我们已转述的交谈中以及事后,如果说汉斯·卡斯托普的守护天使曾称他是一个“(肺上)有浸润点的柔弱的资产者。”——意思跟塞特姆布里尼常常挂在嘴边的“生活中的问题儿童”差不多——那么问题就在于:这个混合体内哪一种成分更强有力,是资产阶级少爷呢或是别的什么……守护天使也不曾考虑到,她自己已多次去而复来,汉斯·卡斯托普同样可能适时地重新住进疗养院,尽管他仍然呆在山上毫无疑问是为了不必再来:跟许多别的人一样,汉斯·卡斯托普留在院里的意义仅在于此,明白无误。

狂欢之夜的一个讥讽性的预言倒是应验了:汉斯·卡斯托普的体温曲线很不妙;它猛地凸起来一个高峰——在画这高峰时卡斯托普尚带着过节的感觉——随即又稍稍落下去了一点,最后又向前延伸,形成一片只呈现微小起伏、远远超出通常水平的高原。这是在发高烧,其程度之严重和时间之持久,按照贝伦斯顾问的说法完全与院里早先的诊断对不上号。

“看来您的病比我们估计的要重得多,朋友,”他说,“喏,打打针吧!会对您有效的。三四个月后,只要按照院里吩咐的去做,您就会健康得跟水中的鱼儿一样。”

于是乎一周两次,即星期三和星期六,汉斯·卡斯托普早上一散完步就去楼下的诊疗室,接受注射。

两位大夫亲自替他打针,一会儿是这位,一会儿是那位。贝伦斯顾问更显得手法老练,即在进针的同时已开始挤压药水,而且根本不管针扎在什么部位,所以有时候痛得卡斯托普要死,针眼周围还淤成一个硬块,火辣辣的久久不肯消退。这且不算,注射还严重影响他的整个肌体,动摇他的神经系统,每次都像进行完一场剧烈运动一样。这,据贝伦斯顾问说正好证明了注射的药力。这药力甚至还表现在暂时会增高患者的体温;情况也确实如此,而且在药典中明文规定着,没有什么意见好提。注射进行得倒是很快,只要触到你的身子,反掌之间药水就灌到了你的皮下,不管是大腿或是手臂。有几次,贝伦斯顾问正好情绪没让烟草破坏,心情开朗,在注射的时候卡斯托普也有意提起话头,和他闲聊上那么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