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94页)

“我想也是。嗯?”贝伦斯顾问继续追问,接着又自己补充了一句,“挺可爱的,对吧?”

汉斯·卡斯托普扣好衬衫领子,叉开双脚和胳膊肘站起来,脸孔朝着天花板。

“后来没有什么新情况。”他说,“在疗养地,两个人甚或家庭可以生活在同一座屋顶下好几个星期仍然敬而远之。终于有一天他们认识了,相互产生了真诚的好感,然而同时却发现一方已经准备离去。这样的憾事屡见不鲜,我能够想象。于是人们希望至少能保持联系,互通音信,也就是说依靠邮局。可舒舍夫人她……”

“喏,她不愿意?”贝伦斯顾问舒心地笑了。

“不,她压根儿不让提这事。她也从来不从现在住的地方给您写信,对吗?”

“唔,上帝保佑,”贝伦斯回答,“她才想不到哩。首先是由于懒惰,再说,再说叫她怎么写?俄文我读不懂——法语嘛在万不得已时倒可以诌上几句,却一个字儿也不识。您不是也一样嘛。喏,那小猫咪嗲声嗲气地讲起法语和德国官话来确实很动听,可一要她写,就太难堪啦。那拼写规则,亲爱的!别说了,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小伙子。她毕竟还要来,迟早而已。技术问题,性格问题,我说过了。有的人来而复去,去而复来;有的人一呆就呆到底,出院后不需要再来。您的表兄如果现在走了,您只管告诉他,他很可能还会再来,而且不等您出院。”

“可顾问先生,您到底认为还要多久我才能……”

“您?他!我是说他到山下去还呆不了他在山上这么久。这一点我以人格担保,因此委托您去劝劝他,要是您肯做做好事的话。”

在汉斯·卡斯托普狡猾的诱导下,他们俩的闲聊大致就是这个样子,虽然结论并非不明确。不明确的只有一点,就是不知需要做些什么,需要呆多久,才能等到一个提前出院的人再回来;至于说到那位远走高飞的夫人,那更是一点也不明确。汉斯·卡斯托普休想得到她的任何消息,只要时间和空间的秘密还横亘在他们中间;她不会写信,也不给他任何写信的机会……要是他认真考虑一下,就像现在这样子又有什么不好呢?必须相互写信,那不是一个挺小市民气的斤斤计较的想法吗?他过去不是一度觉得连与她谈话的必要都没有,也不值得与她一谈吗?拿有教养的西方人的标准来衡量,在那狂欢之夜坐在她身边,他难道可以算真的和她“谈”过吗?或者说仅仅是像在梦里似的胡诌了几句外语,以不那么文明的方式?既然如此,现在干吗还写信或明信片,就像他时不时地写给平原上的家里人那样呢?不过报告报告体检结果时好时坏罢了!克拉芙迪娅用疾病赋予的自由解除了写信的责任,她这么做难道不对吗?谈话呀,写信呀——事实上都是杰出的人文主义者和共和主义者的事情,布鲁涅托·拉蒂尼[2]先生的事情;他写了那本关于德行和罪孽的书,使佛罗伦萨人变得文质彬彬,学会谈吐和按政治法则治理共和国的艺术……

这时候,汉斯·卡斯托普想起了罗多维柯·塞特姆布里尼,脸不禁一红,就像那一次作家突然走进他的房间,使房里豁然明亮起来,卡斯托普的脸也红了一样。对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他不是同样也可以提出那种种超验之谜的问题么?即便这样做只是为了挑衅和抬杠,而不当真期望从这位人文主义者那儿得到解答,因为他关心的乃是现世人生。不过嘛,自打狂欢节晚上塞特姆布里尼激动地退出钢琴室以来,在汉斯·卡斯托普与意大利人之间便出现了隔膜,使得他们俩相互回避,彼此几个星期之久不讲一句话——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在一方是问心有愧,在另一方是因教育失败而大失所望。在塞特姆布里尼眼里,难道他卡斯托普依然是个“生活中的问题儿童”吗?不,在试图从理性和德行中寻求教益的意大利人看来,大概他已是个不可救药的浪子……对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卡斯托普确实表现得很固执;每当两人碰在一起,他就会拧紧眉毛,噘起嘴唇,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呢,也拿黑黝黝的目光瞪着他,对他无声地表示谴责。然而,在几个礼拜之后,当作家第一次又和他搭腔时,隔膜马上就消除了,尽管他只是在擦身而过时,借神话典故作了一些暗示,没受过西方教育的人压根儿听不明白。那是在一天午饭后,两人不期而遇在不再哐啷作响的餐厅门旁。塞特姆布里尼赶上卡斯托普,但事先已做好马上又分手的准备,同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