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5/14页)

可是船上只有一支桨可拿,其余的全都丢了。

除了坐着任凭漂流外,没有别的办法。我注视着海面并且大声呼喊,万一有人被冲到这边来。但不见任何人的踪影。火光渐渐变弱,最后完全熄灭了。我真还是有点盼望潜水艇浮上水面,查看情况哩。我确实有点想让它这样做。它就在附近,没错,就在这儿的海底下把我们的船打沉的。我想要干什么——想要找机会骂他们一顿,对他们严厉谴责一番?不,毫无疑问,他们已逃之夭夭,也许又在继续吃他们的晚饭,或者正在玩牌。到了夜幕完全降临时,整个海面上,哪儿也看不到救生筏的灯光。

我一直坐着等待天亮,希望到那时海平线上会出现点什么。

什么也没有出现。破晓时分,我们被笼罩在弥蒙的雾气中,就像老式洗衣店的星期一那天那般闷热。太阳像一只烧红的铜盆,透过这种产生畸变的水汽和四散漫射的光线,连五十码开外也没法看清。我们只看到一些残骸碎片,没有看到救生艇。大海茫茫,我想到那些死去的人和不知去向的幸存者,心中不禁凛然。下面轮机舱里的那些人是不大可能有机会逃生的。

我带着忧伤和悲痛,查点起救生艇里的东西来。有发信号的浓烟罐和照明弹,食物和水暂时不成问题,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但命运安排来跟我同舟共济的是个什么人呢?这个坐在座板上,昨天晚上曾被我使尽余力猛击一拳的家伙,我跟他会有什么麻烦呢?他是船上的木匠兼勤杂工,从某种观点来看,我的命运倒不错,因为我自己既没有那份手艺,又没有那份才气。他竖起了桨。在上面装了个帆。他声称我们就在加那利群岛以西不超过两百海里的地方,只要我们有点运气,就能直接驶向那儿。他告诉我说,他每天都去查看航海图,因此他确切地知道我们所处的方位和水流的情况。他很得意很自信地计算出这一切,看上去似乎一点也不担忧,对我揍他骂他的事,他只字未提。

他身材粗矮、壮实,肩上扛了颗大皮球似的精明脑袋。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已经有了不少白发,但并不是年龄的关系。两撇黑色的小胡子沿嘴角服服帖帖地往下垂着。他有一对蓝眼珠,戴着眼镜。一条膝头已经发白的工装裤,贴在他那粗壮的小腿上渐渐地干了。

我想像着他的身世,仿佛看到他十岁时就开始阅读《大众力学》了。

在我揣摩他的时候,他当然也在揣摩我。

“你是事务长马奇先生,”他终于说话了。他有心说话的时候,嗓音低沉,很有教养。

“是的,”我说,对这突如其来的男中音感到意外。

“我姓巴斯特肖,船上的木匠。顺便问一句,你也是芝加哥人吧?”

巴斯特肖这个姓,我毕竟以前听说过。“你父亲是不是做房地产生意的?二十年代时,在艾洪家附近有个姓巴斯特肖的。”

“他只是偶尔做点房地产生意。他是做农产品生意的,煮汤蔬菜大王巴斯特肖!”

“艾洪老局长可不是这样叫他的。”

“他叫他什么?”

话已出口,要想收回已经太晚了,于是我说,“他给他取的绰号是‘包肉纸’[14]。”

巴斯特肖哈哈大笑起来。他有一口大牙齿。“太妙了!”他说。

真是难以想像!置身在这般愁苦、孤寂、危险、伤心的灾难之中,我们竟突然叙起乡谊,甚至还有失检点地议论起绰号来。

他一点也不敬重他的老父亲,这我不赞赏。

敬重?哎,不知为什么他对他父亲恨之入骨。他很高兴他父亲已经死了。我乐意相信老巴斯特肖是个暴君,是个吝啬鬼,是个要不得的人。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这个家伙的父亲。

在瑰丽或者晦暝的色彩中(这要看你的心情而定),海洋和天空昼夜循环,到处是闪烁着宝石光芒的海水,乌亮的狂涛汹涌澎湃。天气酷热。我们坐在那块风帆下面,躲在那一小片阴影里。最初几天几乎没有什么风,这对我们来说,真是幸运。

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焦虑不安的心情,心里总是在想我还能再见到斯泰拉,以及我妈,我兄弟,还有艾洪,克莱姆等人。我把浓烟罐和信号弹放在身边,保持干燥。在这一水域,我们遇救的机会还是不少的。这不像漂往极南部,那儿当时来往的船只不多。

热浪拍打过来时,你有时简直可以听到海水中的盐粒声,沙沙直响,如同开始融化的松脆积雪。

巴斯特肖一直透过眼镜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甚至在打盹时似乎也不放松,头朝后仰着,聚精会神,十分警惕。就连安娜·考布林姨妈的照镜子,也没他这样坚持不懈。他坐在那儿,他那厚实的胸膛横在船中间,显得笨拙沉重。他长得简直像匹马,这个巴斯特肖,他放在膝上的仿佛不是手,而是蹄子。头一天晚上他要是朝我还手,那可就真的糟了。不过当时我们俩都已筋疲力尽,没有力气打架了。现在,他似乎已把这件事完全给忘了。他的那股稳劲就像一座人形的堡垒,永远没办法使他失去平衡。他常常会纵声大笑。可当他那响亮的笑声回荡在辽阔的海面时,他那对蓝色的小眼睛却依然一直透过镜片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