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坐在我前面不远处是个叫明托奇恩的人,不用说,他是个亚美尼亚人。我们一起坐在土耳其浴室里交谈着。其实主要是明托奇恩在大发议论,他用讽喻的方式向我讲解着生活中的种种事实。当时正是我要跟斯泰拉结婚并随船出航前一个星期。

这位明托奇恩长得像座雕像,他的后脑勺就像一刀削出似的,不少亚美尼亚人的头都是这样。可是正面就像狮子,颧骨也红红的。他身上的那两条腿,就像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克列孟梭[1]的塑像,克列孟梭正在那儿顶风阔步而行,心里想着面包和战争,苦难和辉煌,用尽他内衣和长靴中的最后一点力气奋力向前。

明托奇恩和我一起坐在这间白瓷砖的小房间里,虽然在年龄和经济收入上有着差别——据说明托奇恩很有钱——但并不妨碍我们成为一对好伙伴。他看起来威风凛凛,说话时嗓音像卸煤声。这对他在法庭上一定大有好处,因为他是个律师。他是斯泰拉一位朋友的朋友。那朋友叫阿格尼丝·克特纳。阿格尼丝住在离第五大街不远,靠近一个拉美国家领事馆的一幢公寓里,派头很大,室内全是宫廷似的陈设,有巨大的镜子和枝形吊灯,中国屏风,雪花石膏制的猫头鹰,厚重的帷帘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奢侈品。她经常去逛拍卖行,买下了一些罗曼诺夫家族[2]和哈布斯堡王室家族[3]的珍藏品。她本人也是维也纳人。明托奇恩为她设立了一笔信托基金,所以她根本不是做古董生意的,她的公寓其实是明托奇恩的家外之家,就像旅馆有时并非真的旅馆那样。他的另一个家也在纽约,可他的妻子一直卧病在床。每天晚上,他都去看她,跟她一起吃晚饭,由她的护士伺候着在卧室里就餐。不过在这之前,他先去看了阿格尼丝。他的司机通常都是在七点四十五分把他送过中心公园,去跟他的妻子一起吃饭。

我所以在这个特别的下午跟他在一起洗土耳其浴,是因为斯泰拉在阿格尼丝的陪同下上街购置结婚用品去了。我每次离开基地来度周末,阿格尼丝和明托奇恩是我和斯泰拉唯一会见的两个人。我想,明托奇恩很喜欢带我们去欢乐饭店,或者钻石马掌饭店以及其他金碧辉煌的豪华场所玩乐。有一次,我正要拿起账单去结账,他一把将我推开,要不我真的要向斯泰拉借钱付账了,可是明托奇恩十分大方,是个极舍得花钱享乐的人。他总是穿一身伦勃朗[4]画中那种黑色夜礼服,一双眼圈红红的眼睛,粗糙的头和耳朵,扁平的鼻子仿佛在闻着沙地和草原,但有闻乐起舞、痛快花钱的笑容。他的牙齿很长,还有两绺猫须似的小胡子,衬托着他那生活腐化而老于世故的皱纹和越来越松弛的大嘴。和女士们在一起时,他往往不让露出这种笑脸,而现在,当他坐在这儿,披着五彩浴巾,像个南亚村庄里的头人时,他笑了。跟男人谈话时,他便捏揉着自己下面的眼皮,为了使它不再松垂——他的黄脚趾甲上涂了无色的油,两只小脚趾则凹进了饱经磨炼、布满青筋的脚板里。我弄不清,他是不是真的也像扎哈罗夫[5]、朱安·马区,或者是瑞典火柴大王、理发师杰克和三指布朗那样一类脾气暴躁、一触即发的危险人物。斯泰拉说他钱多得连数都数不过来。他肯定已为阿格尼丝准备下很大一笔钱,他是在古巴跟她认识的,他还寄钱给她丈夫,让他留在古巴。我虽发现明托奇恩不太诚实,但他决不是犯罪之徒。实际上,为了攻读法律,他曾在无声电影时代的影院里弹过风琴。他现在已是一流的律师,业务遍及全球,而且他既爱读书又有学问。他的兴趣之一是弄清一些历史事件,如柏林——巴格达铁路的建造或者是坦嫩贝格战役[6]的情况,他还知道许多殉教者的生平事迹。他是又一个不断给我提供人生忠告,想要照亮我整个人世旅程的人。

我想不出他到底看中阿格尼丝身上的什么,他显然对她服服帖帖。她长着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在一次大战前的帝国时代,她是那班乘坐香车宝马、过着灯红酒绿生活的贵族们喜爱的那种女人,不过那时候她一定还是个孩子。而且她那向上翘的鼻子两侧稍微内凹,使她看起来显得不太开朗。可她是斯泰拉的朋友,明托奇恩又很爱她。这使我想到上了年纪的人的深切愿望,也就是说,除了因死亡而彻底毁灭之外,他们的欲念是无法消灭的。

“死亡!”明托奇恩自己也说,他是在向我讲述他如何受中风之苦。他说,“你快要结婚了,我不想让你不开心。”

“哦,不会,先生。你不会使我不开心的。我太爱斯泰拉了,哪还顾得上这些。”

“好,我不能说我结婚时像你一样快乐,可我也是很有感情的,也许是因为我当时在演奏气氛音乐的缘故。我为海上历险片弹奏门德尔松的《芬格尔的洞穴》;为瓦伦蒂诺[7]主演的片子演奏居伊[8]的《东方》和柴可夫斯基的《思念》。还有《诗人和农夫》。当密米顿·西尔斯看见康韦·蒂尔并没有随泰坦尼克号沉没时,你就会情不自禁地弹起这支曲子。当时我正在埋头准备参加律师考试,我是一面看我那本民事侵犯法,一面弹奏的。不过尽管如此,当时我仍然激情洋溢。也许你会认为这是胡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