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眼下是一段昏暗的威斯敏斯特[1]时期,许多东西都模糊不清。它们聚集得过于稠密,加上岛内滂沱大雨,北海阴暗无光,泰晤士河奔腾汹涌。这种昏暗不只是局部的,它同样也笼罩着非常明朗的炎热的墨西拿[2],在这种昏暗中,人们必须作出判断。至于冷雨的凄寒呢?它抽打在人们脸上并没能消除他们的愚傻,既冲刷不掉蒙蔽,也纠正不了缺点,但这雨象征着大家共同的境况。它的意思也许是说,减少愚傻和消除蒙蔽所需要的东西,总是到处多的是,而且不断地提供给我们——查灵克罗斯[3]的昏黑,佩瑞雷斯广场的灰暗,在那儿,你可以看到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在雨雾中来来往往。在这儿的这条笔直的瓦巴希大街上,则是一片褐色。让人生气的是,这儿往往是一件事情已成定局,恩赐、幸运和机会都已失去,解决的办法才提了出来。

我在南区住的房子是一幢学生公寓。这儿能听到学校里的钟声,夜阑人静时,连校园里小教堂的钟声也能听见。它的狭小的房间里,拥挤得就像中世纪的学舍,每个窗口都有一张张的人脸,每一寸地方都尽其所用。这儿有我的几位买书的学生主顾,而且还有几个朋友。事实上,这儿的人我全认识,因为经营这个公寓的威尔士老人欧文斯,叫我在那间油漆过的所谓“门厅”的鸟窝似的小房间里,传呼电话和分发邮件。我干这活顶替房租。我因为负责分发邮件,所以也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寄信人的地址和明信片的内容;又因为由我按铃叫人来接电话,且又没有隔开的电话间,因而我没办法不听到打电话人的谈话。欧文斯也偷听,他,还有他那当宿舍管家的老处女妹妹。他们那间陈旧的小客厅的门总是敞开着——厨房里的气味盖过了屋子里的所有其他气味——每天晚上,我都要坐在那张柳条摇椅上值两小时的班,从那儿可以看到他们兄妹俩晚饭后的情景。胡桃木的方柱子,到处是浆过的花边饰带,从虫眼得到灵感的刻花玻璃品,一些蕨类植物样子很怪,千姿百态,有的似提琴的颈,有的铺展得很开,一幅幅水果静物画线条都很生硬,护墙板上挂着一轮轮的蓝色盘碟。这一组组的陈设构成了他们室内的总画面——我万万不能忘掉那头用三根链条挂着的玻璃大水牛——他们表现出要在这儿久住下去,忍受一切。他们的房客大多属于暂住性质,因而欧文斯兄妹需要这一类东西为自己建立一个固定的家,使整个屋子充满浓烈的家庭气息。

克莱姆·丹波常来看我。他那位老政客父亲已经去世。克莱姆和他弟弟平分了他的人寿保险金。他弟弟现在是洛伊巡回演出团的踢踏舞演员。克莱姆不肯透露他继承了多少遗产,不知是出于他本人古怪的谨慎,或者为了不暴露隐私,也许是由于迷信。不过他已在大学注册,在心理系,就住在附近。

“你认为给我留下钱的老头子怎么样?”他笑着问道,颇为自己那张大嘴和满口蛀牙感到难为情——像孩提时一样,他仍有着清晰的大眼白,后脑勺的头发仍高高竖起。他不断对我诉说,长得丑陋给他带来的苦恼,为鼻子的难看老是愁眉苦脸。可是他的抱怨诉苦常被自己那爽朗的笑声打断,连忙迅速地伸手扶稳差一点掉落的雪茄烟。他现在有钱了,上衣胸袋里总塞着一排女王牌雪茄。

“过去我对我家的老头子了解不够。我只是一心一意敬爱我母亲。我是说一心一意。我可能还是老样子,可她现在实在太老了。这件事情上我不能再哄骗自己了,特别是读了几本心理学著作以后。”

一讲到心理学,他总是哈哈大笑。他说:“我是为了小妞才上大学的。”接着他神色忧郁地说:“现在我有了点钱,所以不妨及时物色。要不我什么都别想搞到,怪都怪我这张鱼儿嘴和丑鼻子。受过教育的女孩子,你可以在她们的心智方面多下点工夫,她们并不指望你在她们身上挥霍过多。”他并不把自己看成是个大学生,倒有点像个付学费的游客。他在法学院的地下室里打牌赌钱,在雷诺俱乐部里打台球,到五十三街的一个赌注登记处去赌马。如果他去听课,在肯特大演讲厅——半圆形的阶梯教室——面对学术上任何常识性笑料,也许是出于自得其乐,他常常会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他解释说,“那个傻瓜想要推销一点行为主义的破烂货,说什么一切思维活动都得用言语,因此它有一部分必定是在喉咙里和声带上进行的——这就是他所谓的‘受抑制的默说’。因而他们对哑巴的思维活动感到非常好奇,于是就弄来几个哑巴,在他们的脖子上装上仪器,然后给他们讲三段论。可是他们想要的资料全从指缝里溜掉了,不用说,因为哑巴是用手语交谈的。于是他们又给哑巴的双手都上了石膏,把它们固定住。哦,就在那家伙说到这儿的时候,我实在忍俊不禁,开始哈哈大笑起来,于是那傻瓜就叫我离开教室。”说到这儿,克莱姆先是不好意思地一笑,接着便纵声大笑起来。哈哈哈!高兴得满脸通红,但随之又变得闷闷不乐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苦恼,老天爷给他的赐予太短斤缺两了。我再三劝他说,他的想法不对头,他不需要在任何方面装扮弥补。现在正是他偷情猎艳的时候,他的外貌有着刚健的男性气概,尽管有些夸张的地方,比如他蓄的那撮小胡子,还有那套二十二块五角钱买的赌徒们穿的条纹外套——尽管他有钱,但他喜欢分期付款。他说:“别对我讲好听的话,奥吉。你大可不必。”有时候,他会对我摆架子,那神气就像叔父对待年纪差不多的侄儿。他极力想装出中年人的老成。他认定这合那些偏爱有阅历男人的女人口味,可以得到她们的青睐。一位有点憔悴,有点愤世,也有点放荡不羁的叔叔。这就是他想扮演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