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9页)

“你刚才只让妈说,自己不开口,真把我给气坏了,”我对他说,“你明明一清二楚,除非我退学在家照顾他,要不我为那孩子做不了什么。可要是妈想把他留在家里,你就该遂她的愿,你不该干坐在那儿让她出尽洋相。”

“这事对妈来说,可以分期处理,也可以一次性解决。”西蒙躺在黑色的铁床上,身体壮健,皮肤白皙,毛发金黄。他说话的口气十分坚决。后来他停了停,镇静地用舌尖舔了舔那颗断牙。他似乎预料到这次我会比以往更猛烈地对他开炮,待我说了最尖刻的话之后,他才接着说出不用他说我也一清二楚的话,“她可真把你说得对极了,奥吉。你自己心里明白,这一阵子你很不振作。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们至多能让这小家伙和我们一起再待上一年。即使你拼了老命为他争也没用,而且你并没有替他争。”

“嘿,她认为她现在是一家之主了。”

“随她那样去想吧,”他说,短促地大声吸了口气,通了通鼻子,这是他头脑最冷静时的迹象,接着用脚丫子打开电灯,开始看起书来。

于是,在这之后,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不能再承认老奶奶是一家之长,昔日的某些权威也已改属西蒙。我宁愿待在房里和西蒙在一起,不想出去见妈妈。她洗了碟子,把桌布上的食物碎屑抖落后,便仰身躺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普鲁士帽尖形灯泡射出炫目惨白的光线,经过她的头,照在布满被压扁的果子似的疙瘩、气泡和条条刷痕的墙壁上。每遇伤心事,她从不装腔作态,而是悲从心起。她不吵不闹也不哭,似乎只以一种极端痛苦、骇人的神态,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厨房的窗外,直到你走近她的身边,才能看清她那满眶的泪水、绿色加深的眼睛、越发红润的脸颊和缺牙少齿的嘴巴。她把头横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从不直靠。她生病时也是如此。她穿着睡衣爬上床,把头发打成辫子,不让它缠结弄乱。她躺在床上对谁都不理不睬,一直要到她觉得能够起床下地为止。我们拿了体温表去也毫无用处,她拒绝量体温;她默默地躺在那儿,静待两种力量斗争的结果,一直不动脑筋,她也不会动脑筋。她对于死亡还是痊愈,自有她某种独特的看法。

行了,眼下乔治的事已定,她没有责怪任何人,照常做自己的家务,劳希奶奶则加快速度来实现她的计划。她亲自去杂货店,给社会福利调查员鲁宾打电话。单这件事本身就意义重大,因为自从那个寒冷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纪念日,她扭伤脚踝之后,下了雪她就几乎不上街。她说,上了年纪的人,常常因断了骨头不能接合,成年累月地吃尽苦头。而且,哪怕是走一个街区,她也决不会穿着居家的便服出去,那可不成体统。她一定得打扮一番,脱掉毛线袜子——实际上是用缠结的松紧带扎住的高尔夫球袜——换上丝袜,穿上黑色的外套,戴上她那顶三圈式小帽,脸上还要搽粉,那模样实在难看。可不顾我们看来有多不顺眼,她还是用帽针别上几枝在空中扫动的羽毛,大模大样地站起身来,以老年人动怒的姿态快步走出门外,可是在下楼梯时,每走一级她仍得双脚并立停上一会儿。

那天是选举日,交叉挂着的旗帜飘扬在投票站上空。身材魁梧的政党要人站在雪里,哈着热气,手里挥舞着长长的选票样张。学校不上课,我可以陪她去,但是她不要。半小时后,待我端着一簸箕炉灰出去倒时,只见她单膝跪在积雪的通道上。她摔倒了。看见她趴在那儿真让人心里难过。以前她从来没有单独一人出去过。我急忙扔下铁簸箕,朝她跑过去,她用戴着雪水沾湿的手套的双手,紧紧抓住我身穿单薄衬衣的手臂。可是她一站起身来,就不要我搀扶她。这要不是由于一种夸大虚浮的奉献意识,也许就是出于对报应观念的迷信。她坚持独自一人上楼,一瘸一拐地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还破例倒锁上了房门。在此之前,我甚至从来不知道那房门还有一把钥匙;她一定早早就把它和她的珠宝及家庭文件一起藏起来了。妈和我站在门外,非常惊讶,问她是不是摔伤了,我们一直站到她怒气冲冲、斩钉截铁地要我们走开,别去打扰她。刚才见到她沾满雪的脸孔,我已惊骇不已,现在听到她那愤怒的猫叫似的声音,不由得浑身发抖。原定的主要家规已有所改变:原来很少有人想到要上锁的房门,总像教堂的大门那样敞开着的,现在竟有了钥匙,而且这把钥匙居然用上了!老奶奶在选举日摔跤的事,意义则更为深远,因为平时她划破点皮或者在厨房里烫了一下,都看成是一桩了不起的大事,弄得手忙脚乱,总是忧心忡忡,怕得要死。涂上碘酒或抹上油膏,用纱布包扎好以后,她总得抽支烟定定神。可是莫拉德牌烟在厨房中她的针线筐里,她并没有从房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