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8/9页)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才到福利院。那儿房子的窗上都钉有铁丝网,装着卷筒形的防狗铁丝围栏,柏油地的院子,阴森森的。在楼下的一间小办公室里,一个脸色阴沉的女管事接过文件,把乔治的名字填到名册上。我们获准送乔治到宿舍,宿舍里的孩子们都站在装在墙壁高处的暖气管下,注视着我们。妈给乔治脱下大衣,摘下那顶大人的帽子。他只穿着件大纽扣的衬衣,露出浅黄泛白的头发,白净、冰冷的手指——麻烦的是这些手指长得和大人一般大——他紧挨我在床边站着,我则再一次教他给提包上锁、开锁那点简单本领。可是我白费力气,没能使他消除对这地方和这些跟他一样的孩子的恐惧——他以前从没遇到过这种场合。现在他明白我们要把他留在这儿了。他开始发出心声,就是说,他开始呜咽起来,这比眼泪还要让我们伤心,虽然声音比哭泣低得多。这时,妈再也支持不住,完全垮了,可直到把他那长着鬃毛般的头捧在两手之间吻别的时候,她才哭出声来。当我待上一会把妈拉走时,乔治想跟着一起走。我也禁不住哭了。我把他带回到床边,对他说:“坐在这儿,”他便坐下了,继续呜咽着。我们走回到车站,站在嗡嗡作响的黑色电线杆旁,等待着从市郊开回来的电车。

打那以后,我们的家庭生活松散淡漠了,仿佛照顾乔治是一家人团结一致的主要基础。现在一切都乱了套,大家都只顾自己,各有各的打算,而那位老太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唉,说来我们也太让她失望了。开头那阵子,她大概梦想我们当中可能有个把神童,能由她来调教成名。也许是如此。这股力量,本想支配我们这些高级生物的一切,使情人们聚在一起生下天才,日后领导世界朝至善至美的境地缓缓迈出一两步,或者找到那一呼百应的声音来激励众人迈出那一步,可是事实却相反,找到的却是乔治,还有我们。我们身上远没有她所要求的那些禀赋。我们的门第如何倒并不那么重要,这不只是出身名门或出身合法的问题,富歇[13]还不是跟塔列朗[14]一样显赫。重要的是天赋。在这方面,她深感痛心,认为我们生来就缺乏才华。不过,我们还可以被培养成体面人物,有绅士风度,穿白领,刷牙齿,指甲整洁,用餐懂规矩,不论我们在什么单位任职,在什么商号做事,都显出有很好的教养。在出纳台上款项清楚可靠,在电梯里待人彬彬有礼,问路时先打招呼,对女士温文尔雅,见妓女板脸不加理睬,坐船乘车时能体谅别人,走那个不出风头、不露锋芒的卡斯蒂利奥内[15]的路子。

可是,我们却日益粗俗无礼。声音愈来愈低沉,说话越来越粗鲁。早晨穿衣服时,我们只穿着裤衩扭扭打打地闹着玩,乒乒乓乓地摔在弹簧床垫上,摔在地板上,碰翻了椅子。然后才穿过过道去洗脸,在那儿,经常见到老太太瘦小的身影,她在朝我翻着白眼,牙床间露出一个可怕的不见牙齿的小裂口,两颊缩进,默不作声。可是她的权力已经丧失了,完蛋了。有时西蒙会对她说:“你知道什么啊,老奶奶?”有时甚至称呼她“劳希太太”。我可从没有对她狂妄到这种地步,也没想到要从她手中夺回那只剩下一丁点的旧权力。眼下,西蒙对她的口气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不恭敬。不过现在,这已无关紧要了。她已看清我们是些什么人,我们会干出些什么。

我们觉得家里这所房子也变了,变得无足轻重,暗了,小了。那些曾是闪闪发亮、令人起敬的东西,已经失去了它们昔日的诱惑力、华贵和重要性。搪瓷剥落处,露出铁皮,裂痕累累,污渍斑斑。地毯中央图案被磨去的地方,露出了织纹。一切迷人的魅力,光洁的漆面,厚实的生活,兴盛的时日,都已荡然无存了。温尼临死前几天,身上发出一股臭糨糊味,妈和老奶奶一直待在家里显然没感觉到,可我们一进门就闻到了。

温尼是那年五月死的,我把它装进一只鞋盒,埋在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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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美国明尼苏达州东北部一城市和主要内陆港口,在此转运的货物有铁矿石、粮食和原油等。

[2] 旧石器时代广布于欧洲的猿人,其人骨化石最初于1856年在德国杜塞尔多夫城以东的尼安德特峡谷发现。

[3] 内装奖券和糖果玩具等。

[4] 以上四人均为二三十年代时横行于芝加哥的著名黑帮歹徒。

[5] 即克莱门蒂·丹波。

[6] 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之间的一个重要山口,连接喀布尔与白沙瓦。该山口长期以来均具有战略重要性,经历过许多历史事件。